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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 苦 之 道 (4)

                                       法遵比丘尼 著

 

三、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我憶宿命未成正覺時,獨一靜處專精禪思,生如是念:世間難入!所謂若生、若老、若病、若死、若遷、若受生,然諸眾生生老病死上及所依(於老死之上出世間道)不如實知。

 

我作是念:何法有故生有?何法緣故生有?即正思惟,起無間等知:有有故生有,有緣故生有。

 

復思惟:何法有故有有?何法緣故有有?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起知:取有故有有,取緣故有有。

 

又作是念:取復何法有故取有?何法緣故取有?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起知:取法味著、顧念、心縛,愛欲增長;彼愛有故取有,愛故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

 

‘諸比丘!於意云何?譬如緣膏油及炷,燈明得燒,數增油、炷彼燈明得久住不?’

 

答言:‘如是,世尊!’

 

‘如是,諸比丘!於色(受、想、行、識)取味著、顧念、心縛,增長愛緣故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契經 雜因誦】

 

  想要正確地認識緣起法,應由當初佛陀正覺緣起時的立意與思惟方式為線索,作為理解真實內涵的憑據。佛陀向比丘們描述‘我憶宿命未成正覺時,獨一靜處專精禪思,生如是念:世間難入!所謂若生、若老、若病、若死、若遷、若受生,然諸眾生生老病死上及所依不如實知。’在成佛前夕,促使這位拋棄釋迦王位而剃發修行的沙門能夠正覺緣起的機緣,就是驚訝地體認到:一切眾生都無可倖免地陷溺在苦難悲慘的世間中。究竟是什麼樣驚悚悲慘的事件,能令佛陀驚恐不已而非得苦思良策以求化解呢?那就是沒有任何人能抗拒的老病死憂悲惱苦。一旦誕生於世,就不再有任何方法能防治老病死的酷刑,眾生無奈又無謂地承受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的生老病死。

 

  這個事實可比有史以來任何緊張大師或恐怖片大導演創作的小說或電影來得更加駭人,因為它是每一個眾生必定要親身面對的厄運、親自承受的折磨,不像小說或電影只是讓讀者觀眾娛樂性地受點官能刺激。然而眾生竟然無一例外地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駝鳥心態,坐視自己以神風特攻隊的高速俯衝,迎頭撞進這一切老病死憂悲惱苦的淒慘災難,不明原因、不加警覺、不知防範。

 

  在清楚體認這個絕境之前,佛陀已經嘗試過各形各色的學理與修行,但總如隔靴搔癢,抓不住重點,不曉得修行到底要解決哪些問題、達成什麼目標,直到發現生命苦痛的癥結----老病死憂悲惱苦的輪迴。佛陀也因這項體悟而得以抽絲剝繭地尋苦因、滅苦果,終而成等正覺。

 

  是以佛陀決非無關痛癢地仰觀星宿以致夜睹明星成道,而是由老病死的現實困境追溯起因,從而逆順觀察十二緣起成等正覺。

 

  有生故有老病死,那麼又是什麼原因造成生?經過對生命活動過程的精確追蹤觀察,佛陀得到正確的答案:有有故生有,有緣故生有。由於這個答案完全契合事實,沒有絲毫誤差、出入,是以特別稱之為無間等知。

 

  有是存有、存在的意思,當一個生命具備了存在的一切條件,就必然生於世間。哪些條件?欲有、色有、無色有。一旦具備了環境、色身及精神活動的條件,怎能不出生於世間?

 

  又是什麼原因造成有?經過推究觀察,佛陀再度得到無間等知:取有故有有,取緣故有有。取是積極進取的行動,有四取----欲取、見取、戒取、我取。對環境、見解、禁忌、自我的執取,不同的人、不同的眾生所取也各不相同,什麼樣的取就創造什麼樣的有(環境條件及生理、精神狀態),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什麼原因使眾生有取的衝動?佛陀又一次得知真相:‘取法味著、顧念、心縛,愛欲增長,彼愛有故取有,愛故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

 

愚癡無聞凡夫於色(受、想、行、識)見我、異我、相在,見色是我、我所而取。【契經 五陰誦】

 

云何所取法?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是名所取法。【契經 六入誦】

 

  何謂取法?眾生將五受陰、六入處等諸法執取為我、我的,所以稱之為取法。眾生對五陰、六入這些取法生起味著、顧念、心縛,使得愛欲增長,緣愛有取;緣取有有;緣有有生;緣生有老病死憂悲惱苦,於是純粹由眾多苦痛所聚集而成的生命,就再接再厲地團結在一起,努力向未來邁進。沒有誰在判決生、死或由誰掌管取、有,一切只是此條件生彼現象。

 

  佛陀還作了很貼切的比喻:譬如緣膏油及炷,燈明得燒,數增油、炷,彼燈明得久住。以油燈為例,不斷注入燃料、不斷替補燈芯,油燈便不斷綻放光明。生命現象就如同燈光,愛與取的作用等同於不斷為生命注入燃料、更換燈芯的動力;有是配備俱全的燈盞;生老病死憂悲惱苦的生命現象則等同於油燈所發出的光和熱的現象。生命現象的持續運作就如同油燈持續燃燒的現象一般,其中不需有個自我、靈魂、自性、輪迴主體或任何其他名目的主持者。

 

  正確的緣起法則是無時不體現在眾生生活當中的,不必將一期生命切割為十二等份;也不必將緣起十二支劃分為三世,佛陀說得好:‘如是,諸比丘!於色(受、想、行、識)取味著、顧念、心縛,增長愛緣故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眾生積極進取地執取五陰、六入為我、我的,使得愛欲不斷增長:對環境的愛著、對色身的愛著、對觀念思想的愛著。

 

  愛著滋長各式各樣的取:取著境界、取著見解、取著禁忌、取著自我意識。

 

  執取之後便具備了生存的條件:環境條件、生理條件、精神條件。

 

  條件完備,生命現象自然就會誕生。而且這誕生也不僅限於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人們常說‘一個超級巨星誕生了’‘一個新科博士誕生了’等等。在生命過程中,人們不斷創造新的三有,就不斷會有新生的狀況發生,一個嬰兒的誕生、接著一個小學生的誕生、一個父親的產生乃至一個退休老人的產生,隨著環境及身體、心理的條件不同,就有不同的生命階段形成。對於堅決否認輪迴這回事的死硬派,不妨思考一下對‘生’的這種看法,撇開前世今生的輪迴觀不說,僅就現世當生而言,會生成什麼樣的人,仍是自己造成的,必須由自己全責負擔:同樣的遭受殘疾,何以有些人自暴自棄有些人奮發向上?

 

  有生必有老病死憂悲惱苦。這就是生命的由來,也是痛苦的由來。生為幼童有幼童的苦惱、生為青年有青年的苦惱、生為老人有老人的痛苦。

 

  不必懷疑為何有人生而聰明、健康、富裕;有人卻生來愚笨、殘障、貧賤?為何喪盡天良的惡棍事事如意,心地善良的老實人卻受盡磨難?誰在主持苦樂業報?為善作惡的因果報應如何落實?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只要還對取法(生命)味著、顧念、心縛,就有愛;有取;有有;有生;有老病死憂悲惱苦!只要還有個生命在這世間打滾,什麼遭遇碰不著?什麼苦頭吃不到?無論是聰明、健康、富裕或愚笨、殘障、貧賤;喪盡天良或心地善良;為善或造惡,一切無非都是無常、苦、無我的歷程與現象。確實,每個眾生都等候著被審判,但審判者不是上帝而是老病死憂悲惱苦,罪名不是殺人搶劫而是愛著五陰、六入這些取法。而且只要尚有生命可繼續輪迴,就不會有‘最後的審判’這項名目,審判會周而復始一再降臨的。

 

  儘管如此,但由於每個眾生所愛、所取的物件都不盡相同,因此所獲得的結果也各不相同。‘五受陰是本行所作,本所思願’目前所呈現的生命型態是過去的取所造成的,什麼樣的取就會得到什麼樣的有:貪杯嗜酒的人會上酒館、交酒友、會醉醺醺地耽誤正事、還會酒精中毒,這樣的欲有、色有、無色有是滴酒不沾的人無法具備的。一個宅心仁厚的人凡事容易為別人設想、寬恕別人,他的受、想、行、識肯定與善妒奸險的人大不相同,就連色(面相、脈搏、血壓)都有差別。乃至來生升天道、重生人間、或墮三惡道,也都是自己的抉擇。

 

  當然,所有的人都不會願意來生墮入三惡道,成為地獄、餓鬼、畜生的一份子,可是不能臆測:‘反正五受陰是本行所作,本所思願,只要我排斥、厭惡三惡道,就能不涉足三惡道。’人世的監獄同樣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監獄依舊人滿為患,進監獄是人們自己的選擇: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為何要作奸犯科、鋌而走險?同理,可以慈悲喜捨、可以真善美信望愛、可以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為何要貪婪、怨毒、恐畏、奸狡、殘忍而與三惡道相應?

 

  對緣起法則的正確理解,必須能與日常生活的脈動緊密相扣,才不致流於空談。

 

我憶宿命未成正覺時,獨一靜處專精禪思,作是念: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緣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緣故老死有。如是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緣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生:識有故名色有,識緣故名色有。

 

我作是思惟時,齊識而還,不能過彼。謂: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處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契經 雜因誦】

 

  愛著五受陰並非緣起法則的最開端,愛,還是可以上溯因緣的。愛從何來?同樣,並沒有哪個性靈主體以愛為本性,愛僅是因受而起,有苦受、樂受、不苦不樂受。三受引起三愛:什麼樣的情況能滿足樂受、平息苦受,愛就會隨之而起,愛著那些能滿足樂受、排除苦受的境界、身理狀況與觀念想法。

 

  受也還是從緣而起:因觸而起。有六種觸----見、聞、嗅、嘗、覺、知。這些觸發生時若令人滿意就生起樂受、令人不滿就生起苦受、無所謂的話就是不苦不樂受。

 

  觸則因感官而起,有六種感官----眼、耳、鼻、舌、身、意。眼見色、耳聞聲、鼻嗅香、舌嘗味、身覺觸、意知法。六種感官引起六種觸。

 

  感官則因名色而有,有身體機能與精神功能,就必須有感官與外界連繫,才能正常生活。

 

  名色又是緣識而有,倘若沒有識別作用,名色的存在便毫無意義而勢必無法存續。

 

  當佛陀思惟至此,發現‘齊識而還,不能過彼’緣起法只能上溯至識,再不能超越識而更有發現了。

 

尊者舍利弗復問尊者摩訶拘絺羅:‘先言名色非自作、非他作、非自他作、非非自他作、無因作,然彼名色緣識生,而今復言名色緣識,此意云何?’

 

尊者摩訶拘絺羅答言:‘今當說譬,如智者因譬得解。譬如三蘆立於空地,輾轉相依而得豎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輾轉相依而得豎立。識緣名色亦復如是,輾轉相依而得生長。’【契經 雜因誦】

 

  但識也不是憑空發生,識是緣名色而生。為什麼名色緣識而生、識又緣名色而生,這豈不相互矛盾?尊者舍利弗就曾針對這個問題質詢過尊者摩訶拘絺羅,而尊者摩訶拘絺羅以譬喻作答:好比空地上的三根蘆葦,只有一根是無法豎立的,兩根相靠仍站不住,唯有三根架在一塊才能穩當直豎。名色與識的相依相緣情同此理,名、色與識三者缺一不可。

 

  ‘攀緣四識住,何等為四?謂色識住、色攀緣、色愛樂、增進廣大生長;於受、想、行識住攀緣、愛樂、增進廣大生長。’這段經文正證明了緣名色(色、受、想、行)識得生長。

 

  識與名色相依相緣而生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六入處、觸、受、愛、取、有、生、直到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起。

 

  不過,只要是稍具佛學素養的佛教徒都知道緣起法有十二支,既然齊識而還不能過彼,那麼無明與行又該何處安身立命?無明與行其實是整個緣起流程的總執行長,它們參與、主導了整個生命活動的一切過程。無明是對生命真相的無知,行則是因無知而發動的持續生命活動。

 

  於生命的無常、苦、無我不如實知;於五受陰、六入處、緣起法、四聖諦不如實知,便是無明。不知真相的無明令眾生誤將無常、苦、無我的生命視為常、樂、我;誤將五陰、六入視為我、我的,從而發展一連串緣識名色乃至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起的生命活動----行。有這樣的無明就有這樣的行、這樣的生死輪迴。

 

  當然,無明也絕非生命最基本的元素或創造生命的至高本體,人們不能期盼一切生命從無明流出,最終亦回歸無明。無明一樣是在生活過程中再再生起的緣起現象。

 

四、

 

如來成就十種力,得四無畏,知先佛住處,能轉梵輪,於大眾中震師子吼言:‘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謂緣無明行,廣說乃至純大苦聚集……’【契經 雜因誦】

 

  緣起法則就是這麼簡單明瞭,既不神秘也不晦澀艱深。不過長久以來不知何故,佛教徒對緣起法則總是摻雜著一份戒慎恐懼的敬仰,認為緣起法艱深奧妙、難以思量、不可言詮,於是許多佛學研究者逕將緣起作甚深難解的詮釋,認為除非是歷經多生累世修持的大智慧菩薩,否則光憑一般常人的智商不可能達到理解緣起法則的水準;修行者也因之畏於對緣起法作任何思惟、理解以免思緒混亂。於是導致了學法者錯解佛法以及修行者迷失修行方向的結果。

 

  這種怕事的心態甚至得到《契經》的支持,難不見〈雜因誦〉說道:此甚深處所謂緣起!可是佛陀怎麼會在種種方便廣說緣起之後,又恐嚇弟子別妄想對緣起法加以任何的心思口議呢?

 

  的確,在尚未有佛陀出現世間講說緣起的世代,眾生受無明的蒙蔽,對生命、對自我滿懷憧憬與期望,怎麼都無法想像生命真相竟會僅是種緣起相生的不實現象,試看歷來文明,誰不謳歌生命、誰不讚美靈魂?即使是唯物論者或無我外道,在他們的實際生活中,也仍對生命、自我滿懷愛戀,沒有任何省思、警覺。直到大智大覺者體悟緣起、宣說正法、開悟眾生,這是萬劫難逢的機遇!難怪佛陀慷慨唱言:‘如來成就十種力,得四無畏,知先佛住處,能轉梵輪,於大眾中震師子吼言: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謂緣無明行,廣說乃至純大苦聚集……。’可是一旦佛陀提出了完整的緣起法則後,一切都變得一目了然、再無隱晦,實在沒有什麼‘甚深極甚深、難解極難解’非要宿世久修的大菩薩才能瞭解的奧秘。

 

  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的緣起法則中,佛陀所追究的都是最基本的必備條件:老病死憂悲惱苦的首要條件是生,其他理由如歷盡滄桑而早衰、細菌感染而患病、意外事故而死亡等都只是次要的助緣,沒遇上這因緣也會遇上其他因緣,總之只要生了就必有老病死;愛的首要條件是受,眾生可以因子女而引發深濃的母愛、因情投意合的異性而激發愛情的火花、因敵國的入侵而生出國家民族大愛,但也僅只是它們剛好能觸動自身的受,若生起的受不按牌理出牌,母親可以愛錢將子女賣入火窟、情侶可以移情別戀而形同陌路、難民可以貪圖富貴而賣國求榮,物件只是次要助緣,沒遇上這個物件也會遇上其他物件,愛是否生起關鍵在於受而不在對象。

 

  在生活過程中,有太多可能的狀況產生,要處理這些令人應接不暇的繁雜瑣事,如果找不出禍根,那就僅是治標不能治本,永遠都會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無力感。

 

  可是眾生受無明蒙蔽,總無法掌握問題的癥結,一直不能找出彼困擾真正原因是此條件,處理問題總是找錯了物件而產生更多問題;解決煩惱總是錯用了手段而製造出更多的煩惱。人們太習慣在次要、表面的枝末細節上大作文章,以致不但無法正覺緣起,甚至當現成的緣起法條列分明、綱舉目張地呈現眼前時,仍頑固地以世間思惟作自以為是的詮釋。倘若緣起法有什麼甚深難見,那麼所該歸咎的也應是冥頑不靈的頭腦,而不是緣起法則。修學佛法的人不必擔憂緣起法則深奧難懂、不可思議,只需問問自己是否意識型態僵化?是否堅持既有成見?是否固執習以為然的思惟方式?

 

  雖然緣起法的正覺是如此稀有難得,但它的內容卻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只要肯先擱下愛著生命、自我的本能反應,如實地對照自身生命的活動過程,就會發現緣起法著實給予追尋真理的人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驚歎與震撼。

 

  宗教,憑的是信仰,人們藉由先知的話而得知有神;科學,憑得是學理,人們藉由學者的研究報告而得到新知。因此,宗教與科學都不會有定論,不同的宗教體驗、不同的科技發展,就會開發出不同的宗教、不同的科學。在那些知識領域中,真理被少數的‘權威人士’所把持,一般人除了接受、相信,沒有機會親自觸及真相。

 

  但緣起法完全沒有這種困難,因為緣起法是生命流程的歸納、是擺明瞭的事實,它絕對平等,是每個眾生、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生命實況,不勞煩‘權威人士’規劃設備、發布實施,而且它沒有因人而異的彈性空間,已無加減增刪的餘地。只要肯虛心放棄固有成見、掌握住正確的思考方式,那麼即使是資質平庸的尋常人,也會驚訝於真理就在自身體現,而欣慰歡騰地由衷稱歎:見法、得法、知法、入法,度諸狐疑不由於他,於正法中得無所畏。再也毋須悲歎自己根機愚鈍,卻眼巴巴望著上根利智者開悟去也。

 

  唯有如此圓滿、真確、普及的定則,才稱得上唯一的真理。

 

五、

 

如實正觀世間集者,則不生世間無見;如實正觀世間滅,則不生世間有見。如來離於二邊,說於中道: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謂緣無明有行乃至生老病死憂悲惱苦集。【契經 五陰誦】

 

  緣起法則雖不承認唯心論者肯定永恆不滅靈魂、真我、自性的觀點,但卻不否認心靈現象的存在,緣起法則尊重生命的尊嚴、關懷眾生的痛苦、給予心靈的慰藉,最後還提供生活的終極目標。

 

  緣起法則雖不同意唯物論者將生命物化、以商業考量評估人生價值的態度,但卻能夠巧妙掌握科技賴以支持的因果相關性,使生命活動的每一個環節都能為人所掌握,使人在面對、處理人生課題時,能獲得確實的承諾與保障。

 

  緣起中道否認無見,老病死憂悲惱苦的生命經歷不容抹煞;緣起中道否認有見,色身精神相依互緣的現象中沒有最高主體存在。倡導無常、苦、無我真相的佛法,當然不同於宣稱有永恆靈魂、自性、梵我的唯心論者。但悲憫生命傷痛的佛法也一樣不同於傾向唯物、斷滅論的無我外道。

 

  外道揣測存在的主體論常與無常;佛法則單就生命現象的現實說無常。外道的無我觀主要是各種形態的唯物論,否定心靈與情感的重要、否定眾生面對自身生命意義時的抉擇能力;佛法的無我觀則是緣起論:此生故彼生、此有故彼有。雖否認生命現象中有個自我或主體,但眾生在生死輪迴中遍嘗苦樂的經歷事實具在,生活的品質與輪迴的趣向也操在眾生自己的手中。

 

  在緣起相依相緣的生命定則中,色身依憑心識而得生長、精神依憑物質而得滋生,既非唯心、也無法唯物,當然也不會唯識、唯自性、唯大梵、唯上帝、唯理性、唯道德意志或唯任何其他。色身、精神缺一則不立,沒有誰是操控全局的最高一元,沒有誰能成為生命的本質。要能消弭二元對立、體現生命的完整性、提供二選一之外的正確答案,只有‘義說、法說,離此二邊,處於中道而說法,所謂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緣無明行,乃至純大苦聚集。’的緣起說!

 

七、欲貪

 

一、

 

眾生於無始生死,無明所蓋,愛結所繫,長夜輪迴生死,不知苦際。諸比丘!譬如狗繩繫著柱,結繫不斷故,順柱而轉,若住、若臥,不離於柱。如是凡愚眾生,於色不離貪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輪迴於色,隨色轉,若住、若臥,不離於色;如是受、想、行、識,隨受、想、行、識轉,若住、若臥,不離於識。【契經 五陰誦】

 

  所謂擒賊先擒王,苦集聖諦的主旨除了澄清生命本體迷思及揭曉輪迴真相外,還有一項最重要任務----找出令眾生備受輪迴煎熬的肇因,否則佛法對生命的探討就會形同無的放矢:輪迴又如何!沒有本體又如何!不論知不知道真相,還不是一樣要繼續面對生活?那麼一來,佛法即成為一種不實際的空泛理論,對人生無所助益,更談不上苦滅聖諦與苦滅道跡聖諦的後續發展了。

 

  這一節,就是要讓那推動生死輪迴的幕後主使者浮出臺面、無所遁形。

 

  生死輪迴的持續狀態既不能也不必追究起始源頭。雖然科學家已推論出地球最早的生命現象起自億萬年前渾沌的宇宙濃湯,並且還能調配出證實理論的人造濃湯,但這也不能證明宇宙濃湯中的低等生機就是現今每個眾生輪迴的起始。即使它是,對於解決目前的輪回困境也毫無助益。同樣,其他對生命起因的任何揣想,也都沒有根本解決問題的實質幫助,就好像一個造成錯誤的人懊惱地埋怨:‘早知道就不那麼做了!’

 

  探討輪迴的用意在於面對既成的事實,從無法追究起始的久遠世代以來,眾生承受輪回之苦,倘若不追究苦因,眾生只得繼續承受苦果。但苦因並非只能從輪迴開始的第一秒鍾去找,所謂輪迴,重點就在於它周而復始的特性,只要有生命現象存在,它就是繞著無明乃至老病死的圈子中打轉。

 

  生命的第一次輪迴(如果有的話)是緣無明行乃至老病死憂悲惱苦純大苦聚集;經過無數次相同的歷程,現今仍是緣無明行乃至老病死憂悲惱苦純大苦聚集;倘若不思解決之道,在無盡的未來也還是會在緣無明行乃至老病死憂悲惱苦純大苦聚集的圈子中打滾。是以,在千篇一律的相同模式中,苦因也一樣千篇一律地重複,關懷生命的人並非企圖面對久遠過去生的煩惱痛苦,所以不必去打探久遠劫前的苦因如何造成,也不必為從前的犯下的過失想盡辦法補救、挽回。

 

  重點在於應該覺警自己現下是否仍在打造新的苦因、醞釀新的輪迴。於是,找出導致輪迴的正因,就成為不可輕忽的當務之急。

 

二、

 

爾時,世尊語低舍比丘言:‘汝低舍!實與眾多比丘集於食堂,作是唱言:“諸長老!我不能分別於法,不樂修梵行多樂睡眠,疑惑於法。”耶?’

 

低舍白佛:‘實爾,世尊!’

 

佛問低舍:‘我今問汝,隨汝意答。於意云何?若於色不離貪、不離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彼色若變、若異,於汝意云何?當起憂悲惱苦為不耶?’

 

低舍白佛:‘如是,世尊!若於色不離貪、不離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彼色若變、若異,實起憂悲惱苦。世尊!實爾不異。’

 

佛告低舍:‘善哉!善哉!低舍!正應如是,色不離欲貪說法。低舍!於受、想、行、識不離貪、不離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彼識若變、若異,於汝意云何?當起憂悲惱苦為不耶?’

 

低舍白佛:‘如是,世尊!於識不離貪、不離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彼識若變、若異,實起憂悲惱苦。世尊!實爾不異。’

 

佛告低舍:‘善哉!善哉!低舍!正應如是,識不離欲貪說法。’【契經 五陰誦】

 

  僧團中有位名叫低舍的比丘,已出家多年,算得上是位長老了,可是由於修行始終不得力,使他對出家生涯感到厭倦。他懷疑佛法,不願兢兢業業地努力修習出世間法。

 

  世人對人、對世間都曾抱有莫大的憧憬,對人有品德、人格、內涵、才學、思想等種種完人期許;對世間有理想國、大同世界、淨土、伊甸園、共產社會、美好世界等種種完善嚮往。

 

  但所有這一切憧憬終究只能停留在神話、幻想階段,永無實現的一天。原因無他,僅因所有的人都忘了一項最基本的要素----眾生生而欲貪。欲貪是眾生最大的弱點,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欲貪難以抵擋的逼迫誘拐下,什麼樣完人的品德、完善的理想,都永無可期之日。

 

  佛陀於是苦口婆心地為低舍分析:一切苦痛成因來自欲貪,有了欲貪就必然產生世間種種苦難。雖然一般人也很容易體會到欲望是個無底洞,令人永無饜足,但對欲貪的認知只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階段。

 

  如果欲貪是欲求外在的境界,那一切都好商量:想要一幢附設游泳池的別墅?那好辦!想要旅遊走遍全世界?那好辦!想要衷心相愛白頭偕老的伴侶?那好辦!想要才氣洋溢人人欽羨?那好辦!想要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那好辦!想要富可敵國?那好辦!想要一呼百諾不可一世?那好辦!擁有那些條件的人世間多得是,但從不曾聽過他們因而宣佈與苦惱絕緣。

 

  事實上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欲貪使性子刁難人的藉口罷了,一旦阿拉丁的神燈、仙女的魔棒、取之不竭的聚寶盆當真施展起魔法,將所有的要求都備辦妥當,送交欲貪面前,欲貪還是會說:‘嗯!很好,不過我還缺點別的。’

 

  麻煩的根源在於,欲貪表面上似乎是要求生命的安定與滿足,但其實它真正的作用是追逐、刺激五受陰的汰舊換新。五受陰是無常、苦、變易法,因此五受陰必須不斷地新陳代謝,永遠也不可能安定下來,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滿足。欲貪的功用就是在舊有五受陰衰滅之前,趕緊捕捉新素材長養新生的五受陰。

 

  眾生最在乎的莫過於自身生命,但是說眾生愛著生命實在過於含混籠統,正確的理解應該是眾生愛著五受陰,否則當愛子心切的父親得知孩子身陷火災之中,即奮不顧身地鑽進火窟搶救愛子,豈不反證了對孩子的愛超過對自己生命的愛!但瞭解眾生所愛的是五受陰,就能簡單明確地解釋,父親對受受陰(親情)的愛念強過了對色受陰安全的需求,於是展現出英勇救子的行為。甚至一個訓練有素、責任心強的救火員,也會有同樣英勇的表現,那就是源於對識受陰(狀況分析)的信賴及行受陰(責任感)的驅使使然,而與受受陰無關了。眾生所有的生命活動,全是為了滿足五受陰,因為眾生深深愛戀五受陰。

 

  五受陰無常、苦、變易法是一項亙古不替的真理,縱使人們想盡一切辦法、使盡一切手段,也不可能將五受陰保持在一種完美、滿足、幸福的狀態中,眾生必須永不停息地納受新五受陰,以免生命現象中斷。在父親救出愛子或救火員救出受困民眾時,雖然五受陰暫時達到一種滿足的狀態,但這樣的歡喜欣慰不可能持久,父親跟救火員都會很快又要面對五受陰必須再度變易的現實。

 

  在生活過程中,每當面對空虛、無聊、寂寞與不滿足,便是原有的五受陰現象已耗弱必須填補汰換的警告;每當一個需求、欲望獲得滿足時,便是新生起的五受陰正處於巔峰盛勢之態。欲貪便是一再追逐新五受陰以汰換舊五受陰的動力,只要眾生仍對生命、對五受陰有欲貪,就必須疲於奔命地迎接五受陰又已無常、苦、變易的衰竭危機。

 

  因此,佛陀問低舍:若於五受陰不離貪、不離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當五受陰有所改變、異動時,是否生起憂悲惱苦?

 

  低舍無法否認,因為它確是事實。沒有人能將五受陰固定在某個理想狀況下,永遠沉浸在無憂無慮的享受中,五受陰終將改變,硬生生地逼迫眾生面對不穩定、不安適、不自主的現實。

 

  在此不妨稍做提醒,五受陰是世間、世間法,眾生的處境是透過五受陰的詮釋而呈現出來的,眾生所經驗到的其實是五受陰的狀態。有堅持、有執取就有痛苦,當人們對五受陰呈現的某些特定形態:如家庭和樂的氣氛、事業發展的順遂、賭博贏錢的狂喜等不離貪、不離欲、不離愛、不離念、不離渴,那麼一旦五受陰不再處於或安於這樣的狀態,就會備嘗憂悲惱苦的折磨。別忘了,五受陰的改變是必然的,沒有任何方法能將五受陰安頓下來,不再易動。

 

  如果眾生不在意生命、不在意五受陰,那麼五受陰再怎麼無常變易,都不會製造任何影響、困擾或麻煩。但事實卻是無可奈何的悲劇,只要是有生命的眾生、有生命的人,沒有例外地一律深陷於對五受陰的貪、欲、愛、念、渴不可自拔;也因此所有的眾生、所有的人無不將自己推向痛苦的深淵。

 

  佛陀對低舍的開示,首先就是讓生活中無可避免的憂悲惱苦現形。佛陀讓低舍面對現實:生命的苦惱是無可回避的,而一切苦難的癥結在於對五受陰的愛執。對五受陰的貪、欲、愛、念、渴,是一項不容漠視的難局,通常佛陀都很簡潔地直接稱它為----欲貪。

 

  欲貪是一切痛苦的病灶,而當初佛陀正覺正法的目的就是剷除痛苦的根源,是以佛陀說法不離欲貪,對五受陰的講解也不離欲貪。欲貪是整個佛法的核心議題,一旦偏離或忘失這項主題,佛法探究生命的行動也就失去了明確的目的,如此一來,無論學說多麼圓滿、修行的技能多麼高超、對佛陀的信仰多麼虔誠,佛法都不能具備任何實質作用。

 

三、

 

如是愚癡無聞凡夫無慧、無明,於五受陰說我、繫著、使、心結縛而生貪欲。【契經 五陰誦】

 

  何以眾生會深深愛著五受陰而給自己製造那麼多的痛苦呢?只因為無明!

 

  眾生最認真、最關切的莫過於‘我’了,甚至說人只是為了‘自我’這一概念而活都不為過,但眾生卻不瞭解‘我’的實質內容為何,就盲目地為‘我’做牛做馬、忍辱負重。

 

  生命跡象是由五受陰所組成,有完整的五受陰才有完整的生命。雖然不自覺,可是眾生確是將‘自己的生命跡象’視為‘我自己’。哲人說‘我思故我在’未免過於偏狹,若缺了色、受、想、識,這思豈還能作用?還能存在?還能視之為我?‘我’只是種模糊的概念,其實是由五受陰輪流扮演這個角色,但除了佛陀和他的聖弟子,不曾有人正視這個事實。

 

  眾生心目中的‘我’是統一、實在、自主的,而五受陰卻是無常、苦、無我的,這樣嚴重的衝突與矛盾,使人們的人格、精神都呈現分裂症狀,但人們竟然只是一直不明究理地承受著,沒有徹底將它理出頭緒的智慧,這就是無明。在無明的蒙蔽下,人們依舊愛戀自我、愛戀五受陰。對五受陰的愛戀就是欲貪,它是生活中一切憧憬、嚮往、理想、愛欲的根源,也造就了無盡的憂悲惱苦。

 

  比丘白佛:‘世尊!有二陰相關耶?’

 

  佛告比丘:‘如是!如是!猶若有一人如是思惟:我於未來得如是色、如是受、如是想、如是行、如是識,比丘!是名陰陰相關也。’【契經 五陰誦】

 

  乍讀經文令人疑惑,誰會異想天開地指定自己將來的身體、感覺、印象、思考、認知要變成什麼樣的狀態呢?但經過認真思惟後就能瞭解,人們憑著目前的生活經驗而對未來生出各式各樣的憧憬、嚮往、理想、愛欲。目前的生活經驗就是五受陰目前的狀態,而這些對未來的期盼充分地表達了:於未來得如是色、如是受、如是想、如是行、如是識的欲求。

 

  為了滿足這些期盼,無可置疑地,人們必然會一再一再地經營下一個五受陰,使五受陰陰陰相續,嫋嫋不絕。人們展望著未來的幸福生活、期待著安樂與穩定,事實卻是形塑自己無常、苦、無我的輪迴趣向。

 

  在陰陰相關的制限下,眾生只能基於五受陰既有的條件而發展未來的生活情景,好比印刷術發明前的古文明人,做夢也不能想像以個人電腦在網路上汲取資訊;既生而為人再怎麼渴望也無法長出翅膀翱翔於天際;某甲不會在一夜安眠之後第二天忽然發現自己變成某乙!生命活動不可能沒來由地逾越五受陰現有條件而運作。

 

  但也千萬不必相信‘命中註定’這回事,命運指的是生命運作的趣向,眾生在自己欲貪隨機抉擇的情況下塑造自己的生命趣向:一個想賺錢的人可以去學一技之長、可投資做生意或者偷竊行搶而啷當入獄,無論是哪一種命運,都是由欲貪依當時的隨機揀擇所排定。除了自己的欲貪沒有誰在安排命運,生活中有太多的機遇與太多的選擇,都是欲貪一一揀選、敲定的。

 

  雖然正法破除了‘人生被既定的命運所安排’的迷信,但這也代表了:只要眾生仍對未來的生活、生命、五受陰有所期盼,那麼一切後果都得自己負責。

 

色隨使使、色隨使死;隨使使、隨使死者則增諸數。如是受、想、行、識隨使使、隨使死;隨使使、隨使死者則增諸數。【契經 五陰誦】

 

  生活是無止境的追逐,所有的努力只為滿足欲貪。在眾生為了滿足目前五受陰的渴求而努力經營下個五受陰的活動中,新五受陰必然要取代原來的五受陰,使得原本的五受陰、原本的我不可避免地失落、死滅,而新五受陰也必將驅向死滅。於是一次次生、一次次死,這就稱為增諸數、就稱為輪迴。欲望似乎種類繁多,但事實上只有追逐五受陰一種。

 

  竭盡所能地追逐五受陰成為眾生終生永世的沉重枷鎖。無限形態、無盡期限、無度索討的欲貪令眾生疲於奔命。熱愛五受陰的眾生任勞任怨地滿足它們,並為這些奉獻感到驕傲、欣慰。這裡,佛陀稱欲貪為使,是加重強調欲貪驅使眾生隨之起舞的作用,在欲貪的驅役下眾生毫不自覺地朝著生死輪迴勇往邁進。

 

四、

 

色是結所繫法。如是受、想、行、識是結所繫法。【契經 五陰誦】

 

  滿足五受陰可說是一項永無休止的終身勞役,就像這頓飯將肚子填飽了,下一頓又得再吃,直到命終之前都必須不斷的吃、吃、吃。算算看,光色身的滿足就不只填飽肚子這麼單純,更何況還有受、想、行、識那些更加復雜、更加麻煩的精神需求。

 

  但佛陀並不就此認定五受陰是製造苦難的惹禍精或背負原罪的叛逆者而加以苛責,慈悲的佛陀視五受陰、生命為被欲貪層層纏結繫縛的受難者,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渾渾噩噩地承受輪迴的磨難。

 

云何結所繫法?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是名結所繫法。

 

云何結法?謂欲貪是名結法。【契經 六入誦】

 

  不但五受陰受欲貪纏結,若從溝通、聯繫外界作用的感官而論,眾生的感官一樣被欲貪層層繫縛。眾生毫無防禦地任憑感官受欲貪役使:眼見、耳聞、鼻嗅、舌嘗、身觸、意知,這些作用也恰好是貪圖感官刺激的最佳工具。

 

  眾生喜愛物件的多樣化,均由於欲求感官能接收到舒適、享樂、新鮮等刺激。是以,在五受陰的多種訴求以及感官的多樣接觸方式,眾生陷於混亂而永遠無法理清的欲貪網路中。

 

云何所取法?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是名所取法。

 

云何取法?謂欲貪是名取法。【契經 六入誦】

 

  感官受欲貪纏縛,也成為欲貪追逐目標的工具,渴望以眼見色、渴望以耳聞聲、渴望以鼻嗅香、渴望以舌嘗味、渴望以身覺觸、渴望以意知法,這樣的重重渴望,使生命必得持續活動,以獲取見、聞、嗅、嘗、覺、知的機會。

 

  感官接觸訊息的活動,便是生命注入新鮮能量的來源,使生命得以活潑潑地持續運作。

 

尊者摩訶拘絺羅問尊者舍利弗言:‘云何,尊者舍利弗!眼繫色耶?色繫眼耶?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意繫法耶?法繫意耶?’

 

尊者舍利弗答尊者摩訶拘絺羅言:‘非眼繫色,非色繫眼,乃至非意繫法,非法繫意。尊者摩訶拘絺羅!於其中間,若彼欲貪是其繫也。尊者摩訶拘絺羅!譬如二牛,一黑一白,共一軛鞅繫縛。人問言:“為黑牛繫白牛?為白牛繫黑牛?”為等問不?’

 

答言:‘不也,尊者舍利弗!非黑牛繫白牛,非白牛繫黑牛,然於中間若軛、若繫鞅者,是彼繫縛。’

 

‘如是,尊者摩訶拘絺羅!非眼繫色,非色繫眼,乃至非意繫法,非法繫意,中間欲貪是其繫也。’【契經 六入誦】

 

  既然是感官接觸訊息的活動,使生命一再運轉,那麼究竟該怪罪感官去黏著境界?還是環境令感官無從遁逃?

 

  眾生逃不開在世間流浪生死的困境,並非世間有什麼絕對的吸引力繫縛了眾生的感官;也不是眾生的感官有任何非得牢牢攀附在世間不可的機制。一切只因欲貪!就如並肩拖車的黑白二牛,既非白牛繫縛了黑牛,也非黑牛繫縛了白牛,它們非得辛苦拖車的原因在於軛鞅的控制。由於軛鞅,雙牛不能卸除拖車的奴役;由於欲貪,眾生無法抵制輪迴的命運。

 

  《契經》中多處明白召示,無明是對生命的誤解,愛結則是對生命不肯放捨的繫著。由於受著錯誤的認知所障蔽及愛戀的情結所纏縛,使得眾生久遠以來在生死輪迴中打滾,卻始終無法釐清造成痛苦的根本原由。是以,基於無明所引生的愛欲才是延續生死流轉的動力。

 

  欲貪才是推動輪迴、促使眾生一再承受老病死憂悲惱苦的罪魁禍首。

 

五、

 

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謂緣無明有行乃至生老病死憂悲惱苦集。【契經 雜因誦】

 

  在重視歷史考據的今日,也開始有佛教的法師、學者注重起原始佛法、注重起四聖諦,但他們解釋四聖諦時總是粗糙地將四聖諦分為世間因果與出世間因果:苦是世間的果、集是世間的因;滅是出世間的果、道是出世間的因。這種粗率的二分法非但不能正確解釋苦聖諦,對苦集聖諦的詮釋更是一種嚴重的扭曲與誤導,隨後當然也連帶地造成苦滅聖諦與苦滅道跡聖諦的偏差理解。

 

  苦與集不能用‘世間因、果’來一言以蔽之,滅與道也不能用‘出世間因、果’以簡化其法次法向的過程。苦,既是果卻也是因,它不僅是過去行為所引發的既成事實,也是設定未來動向與遭遇的成因,怎能用‘世間果’這麼含糊的概念來形容它。苦集聖諦則是詳實完整地解析欲貪令純大苦聚集起的過程,自然不能如算命仙一般地,專為某個特定的果去推算它的成因何在,或為了期待未來特定的果而預測現前應選擇什麼樣的因。滅與道則互為因果,不知滅不可能修道;不修道也不可能證滅,哪里又能以‘出世間因、果’這麼僵化的標籤來處置它們?

 

  苦集聖諦在錯誤的解釋中,總被譯為痛苦的原因:‘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今生所受的某種報應,總歸是緣於過去生所造的某個孽。的確!苦集聖諦是能夠交代苦痛無法止息的原由,但是它要闡發的真理就如字面上所呈現:苦‘集’聖諦,而不是苦‘因’聖諦。

 

  苦集聖諦要顯示的真理是整個生命再再集起的實相。眾生貪戀生命、不斷不斷搜集延續生命存續的資糧,令生命延續、令苦難延續。集,是動詞,是搜集、聚集的動作、行為,它所闡明的是一種沖勁、一股動能,這種衝動虎視眈眈地隨時攫取獵物、隨時掌握機會,它處心積慮地延續生命、推動輪迴。這才是整個苦集聖諦的核心真義,而不是錙銖必較地評估殺生短命報、慳吝貧困報、瞋恚醜陋報……等瑣碎會計。正法是積極藉由苦集聖諦透視現法實相,讓學法者瞭解:生命既是無常、苦、無我的暫存現象,何以能夠如此有效率地延續生死輪迴?堅持純大苦聚集起?一旦能於苦集聖諦如實無間等,便能從而展望苦滅聖諦的實現、奠定苦滅道跡聖諦的進程。苦集聖諦絕不僅是消極承受現生苦報、回首過去業因。

 

  業力,在正法中並不具備一般佛教徒所信仰舉足輕重的地位,決定生死流轉的關鍵在於現下正蠢蠢欲動的欲貪而不在過去生所造的業。只要不肯放棄‘好生之德’,不管是行十善業或菩薩道,都不能避免輪迴五道的遭遇。既然修學佛法的目的在探究生死與涅槃、輪回與解脫的關鍵要素,也就不可能憑藉修福報或消業障的宗教行為得到任何助益。

 

  輪迴的動力與業力無關;輪迴的現象也不需要主體。

 

  認為肉體就是生命主體的人,自然不信輪迴,想當然耳,人死如燈滅,連一縷英魂都不剩餘。信仰靈魂、自性的人,則認為身體只是皮囊,一旦自性脫離,肉身便開始腐敗,之後自性就再尋找另一個投生的機會,如此一來使得自性成為永恆的存在,輪迴與否及現實人生反而顯得像附帶的花絮,非關大局。這兩種見解都源於欲貪,前者過於偏執色身;後者太迷信心靈。兩種偏見都一樣造就輪迴的效應。當然,僅是避免思惟主體問題無助於避免輪迴。

 

  佛陀說法不離欲貪:五受陰、六入處不離欲貪說法;緣起的愛、取談的是欲貪;整個苦集聖諦的重點也就在欲貪。佛陀所談論的欲貪,真正的物件是自身五受陰、六入處的貪愛,它們是眾生自身的生命活動,是眾生‘自己’‘自我’而不是淫欲或其他對外在人、事、物的貪戀;欲貪的禍患也並不僅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或攪亂了澄明的自性,而是不斷聚集‘再生’的條件,推動生生不已的生死輪迴。

 

  佛教在發展了兩千多年後,不乏多樣化宗派與修行方法,可是當仔細地審察其信奉的教義或修行的目標,可以發現絕大多數都不曾扣緊欲貪這項重大環節!也因此,不論修禪定、慈心而升天界或念佛往生極樂,依然在欲貪的操作下,由五受陰、六入處同樣地表演著生老病死憂悲惱苦的戲碼;不論開悟的境界多高或修行的功夫多深,事實上都只能算是另一種層次的感官經驗,沒能離開陰陰相關的活動模式,‘轉世’也不過是必然的命運。

 

  人,生而渴望自由、解放,受不得各種形態的壓迫與束縛,然而一切人為設置的道德、法律、階級、教條、禁制與奴役,一旦與欲貪相較,簡直都稱不上約束了。欲貪全面操縱著眾生一切行為能力,不論是外顯的言行舉止或內化的情感理智,沒有不受制於欲貪、沒有不被欲貪牢牢挾制的,絲毫沒有意志與自由可言。它的梏桎無遠弗屆、永無盡期,它的迫害不擇手段、不分對象。最絕望的是,眾生心甘情願地任其擺佈,沒有些微的覺醒。

 

  既然人們自詡具備尊貴的意志與理性、崇尚個人的自由與覺醒。那麼人們就該自覺欲貪如蛆附骨的榨取,否則依然會在無常、苦、無我的生死絕境中,無有止盡地繼續受困下去,成為欲貪永生永世的奴隸。

 

  是該到了反躬自省的時刻了,所有人類自稱、自贊、自封為萬物之靈的種種天賦,如:情感流露、理性思考、藝文創作、科技發明、性靈提升。平心而論,這其中有哪一項不是為滿足對五受陰的渴愛而發展出來的行為?事實證明,人和所有眾生一樣,真愛的物件只有一個:自己的生命。而對生命的愛著正是迫使生命無限延續的根本動力。人較其他眾生更高明的地方也不過是滿足欲貪的手段、技巧更為繁複,然而輪迴的下場亦無異其他眾生。若非尚有覺察、反省欲貪的能力,這萬物之靈的頭銜未免過度自我膨脹。

 

  既然生命是如此苦迫、不具意義卻又無可避免地周而復始,一切的符咒、祭祀、證件與科技都無法阻止它的輪迴,那麼佛法又如何能為眾生另闢蹊徑,給予眾生一條超越世間的光明坦途呢?

 

  這便有待苦滅聖諦來詳細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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