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會往哪個方向飛


離婚後的爸媽宛如仇人,為了財產問題,正在打官司。小翰跟著媽媽,哥哥跟著爸爸,但兄弟倆卻像是陌生人。



媽媽說:「別怪我忙著工作,我得賺錢養家養你。」


爸爸有了新家庭,當然更無法照顧他。


小翰在一場棒球賽中受傷,沒想到醫師一路追蹤檢查下來,竟是很麻煩的「腫瘤」引起。爸媽輪流帶他看醫生,叫他乖乖打針、吃藥,除此之外,似乎不想跟他多說些什麼。小翰不知道該怎麼辦,瞞著大人去算命;算命先生告訴他:「你會活到八十歲。」小翰放下了心,算命先生還說:「要隨身戴著黑曜岩,穿黑、藍、綠色衣服,佛珠的線要用黑色……」小翰照單全收。


小翰有一位高中學長,罹患骨癌不久後往生了,學長生前在部落格寫下《沒有終點的旅途》,連載了生病、治療、病情變化、心情轉折的點點滴滴。小翰發覺自己的發病過程,和學長很像,透過部落格閱讀,他了解病情進展,也因此認為自己「很清楚」病程,所以對治療有自己的看法,時常憑自己的好惡增減用藥。


由於腫瘤破裂大出血、劇烈疼痛,小翰緊急住院。幾天下來,小翰忍不住委屈跟病房志工淑梅阿姨訴苦:「這是我第二次進安寧病房,第二十四次住院,我好煩、好痛啊!」淑梅阿姨雖然只是病房裡的志工,她給了小翰媽媽般噓寒問暖的感覺。
爸媽雖然輪流白天和晚上的照護,仍然巧妙的避免相互見到面。爸爸雖然人來了,卻心不在焉,也不和病房團隊人員打招呼,照顧兒子好像只因為是盡當父親的義務,不得不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神,看電視,看報紙,也很少和小翰說說話。


淑梅阿姨忍不住勸小翰爸爸:「能夠親自照顧自己的孩子,是難得的機會,要好好把握,如果來醫院只是一直在自顧自的打發時間,就失去了幫助孩子的最後機會。」


「我又不是醫生,怎麼幫他?」


「表現你的關心,就是給小翰最大的幫助。」


「表現?要怎麼表現啊?」小翰爸爸一臉茫然。


「你可以幫他按摩身體、跟他聊聊小時候的趣事、談談他的興趣與嗜好……用行動,讓小翰覺得,還是擁有爸爸的照顧疼愛。要勇敢一點、主動一點,去聽聽孩子的心聲,小翰心裡累積了很多傷害和遺憾,要好好關心他。」 


「孩子病了這麼久,接下來會怎樣,我心裡有數……」爸爸紅了眼眶。


「那麼你願意試試,多和他說說話、多用行動表達你深藏的父愛嗎?」


「我努力試看看。」小翰爸爸低下頭,說得好小聲。


一天下午,爸爸問:「我記得你從小喜歡看棒球賽對不對?等下有場很棒的冠亞軍轉播賽,我們一起看好不好?」


小翰一愣,隨即眼光發亮,高興得直點頭。


球賽打得怎樣,爸爸一點都不在意,小翰的每一句話,卻深深敲進心坎裡:「爸你知道嗎,我最快樂的回憶,是國中一年級,加入少棒隊,打了整整一年棒球。」小翰看起來精神好極了:「我的偶像是職棒明星黃平洋。」


「嗯、我記得你也收集了所有黃平洋的周邊商品,唯一的遺憾是,還缺了一顆黃平洋的親筆簽名球。」回憶,讓爸爸情緒好複雜。


「所以嘍,我勤練黃平洋的簽名,幫自己簽了一顆山寨球。」


小翰住進安寧病房以來,第一次呵呵笑出聲。


從此之後,小翰與醫療團隊成員的關係變得融洽,願意配合醫師和護理師的藥物處置、舒適護理,在疼痛的時候做「全身肌肉放鬆訓練」,讓他的疼痛改善很多。也可以接受跟臨床心理師做治療性的會談。社工師發現除了家庭互動造成小翰的困擾外,死亡的恐懼也不時從他的口中透露出,於是社工師問小翰:「介紹病房的臨床宗教師,給你認識好不好?」

小翰對於「宗教師」感到納悶與好奇,經過社工師說明後,小翰願意與宗教師談談看。

一天早上,窗外有著舒服的陽光,宗教師來探視小翰。宗教師在他的允許下掀開棉被一看,只見他兩條腿腫得像大象皮一樣粗糙,甚至還滲出黃黃的組織液。

「會擔心嗎?」

「一點點,比以前好多了。我四年前第一次抽血的時候,還當場暈倒,一個小時以後才醒過來。」

「可見這四年來,面對疾病,你進步了很多。人生什麼狀況都可能碰到,重要的是,碰到問題的時候,我們用什麼態度面對。通常,如果我們的態度越正向、心念越光明,就能過得越好──」宗教師突然停下來,盯著小翰看:「我說這些,對你會不會像在說教、太抽象了啊?」

小翰覺得這宗教師頂有意思,微微一笑:「不會。」

「如果我講太深奧,你聽不懂,要告訴我喔。」

小翰點頭。

「我聽說,你平常都有在念白衣神咒?」

「對啊,我念過一萬八千遍,那時候,病情真的有好轉欸!」

「很好呀,尤其現階段,持咒對你特別有意義,因為持咒的好處,就是擁有無量的光明,來照亮我們未來的方向。」

想了一下,小翰問:「持咒可以讓我不出血嗎?」

「出血是比較嚴重的情況,還是需要醫療團隊的專業協助。持咒則是可以幫你心情更平靜,可以感受冥冥當中有菩薩保佑,就不會感到那麼大的痛苦和恐懼了。身體和心靈,是緊密相連的,身體的苦,能幫助我們領悟生命的真相;心靈的平安,能幫助身心狀況更趨穩定。受苦,也許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但我們可以練習,把痛苦看得更清楚,那麼受苦就有它的積極意義了。」

小翰年紀輕,症狀穩定後,主治醫師召集團隊與家屬開家庭會議,會議中小翰父母非常不捨、不想放棄任何一絲的希望,強烈要求醫療團隊不要放棄小翰。最後的結論決定:會診外科醫師討論,是否針對腫瘤再開次刀?

外科醫師來病房會診後,宗教師不放心小翰的反應,專程去看看他,一進病房,只有小翰一個人在。

「剛剛醫師又把我爸叫出去談了。」

「你會擔心嗎?」

「不就是開刀的事嘛!」頓了一下:「可是我忘了先跟醫師說我的想法,還有我媽媽的想法。媽意思是希望,只要切除腫瘤就好了,不要截肢。我是覺得無所謂,我只要不再痛就好了。只是──」小翰遲疑了:「醫師說,這個刀是高難度,我的範圍太大,不好開!」

「那你心裡是怎麼想?」

小翰故作瀟灑:「如果失敗,就會死,那就算了;至少就不會再痛個沒完沒了!」

「疼痛聽起來,是你最大的困擾?」

「我不想再痛了!這次住院,主要是想處理劇烈疼痛和大量出血,但我覺得不如預期。」

看著爸爸走進來,小翰用目光詢問。

「醫師說,你還沒有轉移到肺部,如果轉移到肺部就不能進行手術了。跟你媽商量看看吧,開了刀,雖然會少一條腿,至少腫瘤不會那麼壓迫神經。」

護理師剛好推著分藥的小推車進來:「小翰,你考慮開刀了嗎?腫瘤壓迫神經真的太痛了,可是疼痛控制,除了將腫瘤切除外,還有別的方法,施打皮下注射的嗎啡針就是值得一試的方法,打針的技術也很簡單,你為什麼都無法接受打針呢?」

「我以前打過肌肉注射的止痛針,根本沒用,照痛!」

「你只打過一次啊!而且是兩年前的事了,同樣是止痛針就分為好幾種,目前醫師評估你的疼痛,應該使用嗎啡類的止痛針才會有效。只因為一次不好的經驗,就否定掉全部的止痛療法,讓自己忍受這麼大的痛苦,真的實在沒必要。」小翰掀開棉被,指著腿上的腫瘤咬牙切齒:「我兩個月前就想開刀了,之所以沒開,就是想到萬一割掉之後,腫瘤又從別的地方長出來,怎麼辦?可是,我再也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折磨了!」

宗教師盯著小翰:「假如,我說假如,手術的結果不如預期呢?」

「那也不是我能掌握的。」

「對!所以,我們心裡要先做好所有可能性的準備,到時候比較容易面對。就像打棒球,會遇到什麼球,很難預料。你打棒球,是在什麼位置?」

「不一定,都有,當一壘手比較多。」

「在打球的過程中,球會往哪個方向飛,很難預料。但不管球往哪飛,每個方向都要有人守。人生的事,也有很多可能性,我們都要準備好去面對。」

宗教師看到桌上剛好有一本《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這本書的主角,是一位大學教授,他生了一種怪病,俗稱漸凍人。他的學生,在最後十四個星期,跟著老師上了最後十四堂,體驗生命意義的課,很感人。」宗教師看小翰好像很疲倦:「如果你沒有力氣看書,可以讓我或志工阿姨唸給你聽,不用客氣。」

身體的衰敗已經勢不可擋,小翰全身每個地方都在痛,痛的時候,就大哭大叫,卻又固執的不肯接受醫療團隊的處置建議和疼痛治療。

這天晚上,他又痛得哀嚎不已,媽媽像平常一樣耐心安慰:「生病就是這樣,你要忍耐、試著睡一下吧,睡著就不痛了!」

小翰卻氣得大吼:「你根本不懂我有多痛,乾脆一刀殺了我算了!」

白天忙工作,下班又要跑醫院照顧小翰,長期身心俱疲的媽媽也失控:「動不動就要死,好啊!」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要死?我這裡有刀子,你拿去啊,要死,你媽我陪你一起死!」

醫師和護理師聞聲趕了進來,先搶下媽媽手中的刀子。

小翰絕望大哭:「當初只為了止血,說先住院一個月,結果併發症一大堆,誰知道越搞越糟糕……

媽媽也跟著情緒崩潰、失聲痛哭。

護理師陪著媽媽先離開病房一下,宗教師聞訊趕來靜靜坐在小翰床邊,什麼話都沒有說。

小翰蒙頭哭了好一會,掀開被,發現宗教師還在:「為什麼來看我?」

「小翰,我記得以前你說過,持誦白衣神咒很有感應,還說,你一直覺得你會活到八十歲。這些話,我很認真聽下來了,我也希望你的願望真的可以實現,這輩子不行,至少下輩子要可以。」

「小翰,生和死,看起來很嚴重,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口氣不來,就是下輩子的開始。我在病房看了太多的死亡,學習到最多的,就是準備死亡;如果今天我即將臨終,我一定會好好疼惜自己、善待自己,把心念調整到最好的狀態。當心念越集中,力量越強,越容易與光明相應,越會知道下一步的方向。相反的,如果心念渙散,可能會經歷前所未有的恐懼經驗。」

不知不覺,小翰平靜下來,專心聽宗教師說。

「可是,當你要集中心念的時候,可能會遇到障礙,例如,當意識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或者心中有個遺憾,被這個遺憾卡住,一直覺得好難過,只顧著難過,心神散亂,心念沒辦法集中,那麼,你就沒辦法發揮應有的力量。」

「佛教所謂的念佛,就是在幫助我們把握心念、集中心念,開展力量。你現在還可以思考,意識還清楚,但也許再過幾天,癌細胞長得更大,可能影響腦部的功能,到時候,你連思考都做不到,甚至陷入昏迷,想念佛都念不來了。」

「其實你應該好好把握,還可以念佛的日子,一字一句,把佛號念進去,深深地念進你的心裡,就像當初你揣摩黃平洋的球技一樣。用心揣摩佛號的意義,進入佛菩薩的慈悲和光明裡,不要離開。把佛號念到就算有一天意識不清楚了,也不會忘記,這樣,就能發揮心的力量,超越身體的痛苦。」

「我在這裡陪你,是希望結合我們兩個人的力量,幫助你在最後有限的時間裡,達到最佳的練習。不要一直把念頭的重心,放在身體病痛上,現在有比想著疼痛更重要的事要做。除了練習念佛號,還要練習如何排除可能障礙你的因素,你可以練習開口,勇敢把自己的心聲說給爸媽聽,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如果不講,這個糾結會一直跟著你,礙著你。」


隔天下午,和小翰很投緣的高中導師來探望:「從現在開始,只要你需要我,隨時可以請父母或看護阿姨打電話給我,我都願意來陪你念觀世音菩薩。你現在有什麼心願?或者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比較放不下媽媽。」

「你可以跟我一起禱告,跟著我念,每句念兩次:『媽媽菩薩,你很有智慧,希望你一切都很好!』想像媽媽在我們面前,對著她懇切地禱告。」

小翰彆彆扭扭的念:「媽媽菩薩,你很有智慧,希望你一切都很好!」

「如果念不出聲音來,也可在心裡念。」老師帶小翰繼續念:「媽媽菩薩,謝謝你,祝福你一切順利!」

「媽媽菩薩,謝謝你,祝福你平安如意!」

「希望我能平安往生,觀世音菩薩來接引,到阿彌陀佛極樂世界!」

「希望我能平安往生,觀世音菩薩來接引,到阿彌陀佛極樂世界!」這一句,小翰念得情真意切,讓老師覺得心好酸。

醫護團隊根據病情判斷,小翰大約剩下不到三天的存活期,慎重告知小翰爸媽:「要做最壞的打算與心理準備,協助小翰心願的完成,對他這一生,意義是很重大的。」

小翰父母無言地相互對望了一眼,護理師輕聲透露:「小翰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父母不再怒目相向,即使是演戲,希望你們可以讓小翰沒有遺憾,帶著笑容,離開這個令他煩擾、疲憊的世界。」

一天傍晚,宗教師走出小翰病房時,看護阿姨追了出來:「師父,我可以跟你談一談嗎?我很害怕,我從來沒看過人死的樣子,聽說看到死人,很不吉利,會遭災厄!」

「我們病房的工作同仁,天天都在協助病人平安往生,好像也都還滿順利的!」

「小翰有跟我說,知道大家都很關心他,為他好,因為身體很痛,才對大家發脾氣,他覺得對所有照顧他的醫護人員很抱歉。小翰還說,要我幫他念佛迴向。我也希望能幫他最後一個忙,讓他走得平安,沒有痛苦。」

宗教師諒解的拍拍看護阿姨,她卻哭了出來:「我也有個兒子,今年才十歲,在雲南,我好想好想他,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孤單?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埋怨媽媽不在身邊?」看護阿姨不停抹著淚水:「我也想念佛,保佑我遠在老家的孩子,沒災沒難的長大,師父,你也教我怎麼念佛好不好?」

隔天一早,小翰的爸媽,破天荒同時出現在病房,用行動來陪伴兒子;他們雖然表情有些僵硬、尷尬,但也壓抑著沒吵架,只是一左一右坐在病床邊幫小翰按摩,想讓他舒服些。而小翰的哥哥,第一次出現在病房,這是多年來,他們一家四口,第一次團聚一起。

小翰看著爸媽和哥哥,靜靜的流下眼淚,嘴角泛起淺淺的微笑,這場景哪怕是短暫的一瞬間,這也是小翰日思夜想的天倫夢,如今夢想成真,卻事已至此……

到了下午,小翰又翻天覆地的痛起來,大量的止痛藥物在此時似乎幫不上什麼忙,媽媽和看護阿姨急著找醫師,醫師採用「緩和性鎮定療法」讓小翰迅速緩解疼痛。

趕到病房的宗教師,刻意把心經念慢,讓小翰聽清楚經文內容。

「我沒力氣,念佛了。」小翰氣若游絲。

「沒關係,你不用念,只要用耳朵聽,用心念就好。」

念佛號時,小翰數度落淚,不知道為什麼,小翰吐出了很多黑色液體。在醫護人員趕來處理後,蒼白無力的小翰很努力擠出:「師父,你念得,很好!」

「師父繼續帶你念好嗎?」

小翰虛弱的點點頭。

「把你的心念放在觀世音菩薩聖號上,去感覺菩薩的光明和慈悲加持著,試試看。」小翰漸漸平靜下來,睡著了。

該來的大限還是來了,那天晚上,病房裡只剩小翰和爸媽三個人在。小翰迴光返照似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我愛你們,請你們,不要再互相傷害了。」把爸媽的手,交疊一起,親吻了好久:「謝謝你們也愛我,我好睏,我要先睡了,爸晚安、媽晚安,觀世音菩薩、晚安……

(摘自聽診器與念珠:安寧病房裡的宗教師姚建安、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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