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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脫 道 與 菩 薩 道 (上)               莊春江

摘要

    展現解脫道的聲聞佛教,與展現菩薩道的大乘佛教,從佛教歷史的發展上來看,好像多數時候都若隱若現地展現不同風格,即使到現在,還不難發現這樣的遺風。大乘佛教,在華人佛教中,仍然佔有傳統上的優勢,而不重視聲聞佛教。南傳聲聞佛教,以其擁有直接(非翻譯)的、早期的巴利語聖典,受到西方研究佛教學者的重視,在國際間舉足輕重,也不願意重視以華文為主的大乘佛教。
    本文嘗試提出佛法的精髓與特質,並試著依此來建立解脫道與菩薩道的共同基礎:
    從佛法的特質——緣起法理則的把握,或有可能消彌兩者間一些歷史上對立的包袱。文中以「佛說」的迷思、「不修禪定,不斷煩惱」、「貶斥阿羅漢,讚唯一佛乘」、「一切法空,直觀涅槃」等主題,來作這樣的嘗試探討。
    從佛法的特質——緣起法理則的把握,或有可能於兩者間,發覺出可以共同倡導的交集。如從自我個體過去、現在、未來的縱向流轉,依解脫道來學習體會「人無我」(我空),而從人、我的橫向關係,依菩薩道來學習體會慈悲利他(法無我——法空)。從縱向流轉,以緣起法肯定珍貴的解脫道是佛法;從橫向關係,同樣地,以緣起法肯定偉大的菩薩道是佛法,同時,也肯定了菩薩道的慈悲利他,是緣起法的充分展現。
    從這樣的理解,或可以對印順導師的「堅持大乘」,多一些體會。

前言

    台灣佛教,向來以大乘佛教為主流,一般說來,也對聲聞佛教有所貶抑,而稱之為小乘佛教。但近些年來,隨著斯里蘭卡、緬甸、泰國等,展現「上座部派」風貌的南傳(聲聞)佛教引進,以其明確注重煩惱止息,及強調修證的風格,如鼓勵「四念處」、「毘婆舍那」、「安那般那」……等行持,重視「三十七道品」的修學等,逐漸衝擊著這裡的人們,對傳統大乘佛教的優越感與信賴度。
    我們從印順導師的《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中,可以理解到:四部《阿含經》是現今佛法流傳的根源(聖嚴法師甚且說,「是一切佛法的源頭活水」)。這四部《阿含經》,正是聲聞佛教的重要經典依據。然而,我們發現在四部《阿含經》中,確實鮮少論及大乘菩薩道,以及菩薩道所重視的「六波羅蜜」與「成就佛果」思想,而是多教導煩惱的止息,與涅槃解脫的。
    印順導師將佛教在印度的演變,分為「佛法」(包括「根本佛教」、「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大乘佛法」(包括初期「大乘空相應教」、後期「真常不空的如來藏」)與「秘密大乘佛法」,並依《大智度論》的「四悉檀」原則,判攝「佛法」為「第一義悉檀」,「初期大乘佛法」為「對治悉檀」。然而,印順導師卻說,他的立場一直是堅持大乘的。以印順導師將他的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並願意「對佛教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的志向,長年閱藏、思惟的結論,雖判攝「佛法」為「第一義悉檀」,但卻仍然堅持大乘,這是值得我們處在這樣的衝擊中深思的。

定義、內涵與比較

   聲聞的解脫道     解脫,其原意為離開束縛而得自在的意思,這是印度「奧義書時代」以來的風潮。釋迦牟尼佛陀出生在這樣的時代潮流下,經六年的出家修學,證悟得解脫,而後有人間四十五年的教化,教導通往解脫之路。佛弟子聽聞佛陀之教導,依教奉行,也同樣地證入了解脫。此通往解脫的修學內容與方法,即為聲聞的解脫道。
       依《雜阿含經》或南傳《相應部》,解脫也稱為涅槃,是指離開生死、煩惱束縛的意思。而解脫道──通往解脫之路的內涵,即是指「苦、集、滅、道、味、患、離」與「蘊、處、界」等「七處善,三種觀義」,以及以八正道為核心,包含「四念處」、「四正斷」、「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覺支」等三十七道品──歸納為戒、定、慧三學等。這是重於依有情身、心(蘊、處、界),正觀其「無常、苦、空、非我」,以及「緣無明有行,……乃至生、老、病、死,憂、悲、惱、苦集」等「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無明滅則行滅,……乃至生、老、病、死,憂、悲、惱、苦滅」等「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緣起法,而證入涅槃解脫的。
    大乘的菩薩道     菩薩,為菩提薩埵的略稱,其確實的含意,在佛教思想不斷的發展下,有不同的解說,不過,總不外是指「愛樂無上菩提,精進欲求的有情」,也就是指勇猛精進,努力於成佛的修行者。印度佛教,在進入大乘佛法為主流以後,形成了以成佛為目標,以傳說釋迦牟尼佛過去生中的修行——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等六波羅蜜(六度)與「布施、愛語、利行、同事」等「四攝」,而歸納為「菩提願、大悲心、性空慧」等「三大心要」為修行內涵的潮流,稱之為菩薩道。
    解脫道與菩薩道之比較     從修行的內涵來看,菩薩道六波羅蜜中的「持戒、禪定、智慧」、「精進」,與解脫道八正道所展現的戒、定、慧以及「四正斷(勤)」,其內容大致是一樣的。而「布施、忍辱」與四攝,在漢譯的《雜阿含經》中,也不難找到相同的教說:如布施,佛陀為婆羅門的次第說法:「說布施、持戒、生天功德,愛欲、味、患,煩惱清淨、出要遠離、諸清淨分,如是廣說。……解四聖諦:苦、習(集)、滅、道,得無間等。」為驚恐不安的人們說「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布施)、念天」的「六念法門」,說令在家人「後世安樂四法」:「信具足、戒具足、施(布施)具足、慧具足」,世間(有漏有取)正見:「謂有施(布施)、有說、有齋……」;如忍辱,佛陀勉勵比丘們說:「汝等比丘,正信非家,出家學道,當行忍辱、讚歎忍者,應當學!」又說:「忍辱出家力」,並讚揚富樓那尊者說:「汝善學忍辱」;如四攝,說「眾之所取,一切皆是四攝事」。不過,上述有關「布施、忍辱」與四攝的經文,在《雜阿含經》中,除了「忍辱出家力」與「四攝事(力)」的經文,為〈道品誦〉中〈力相應〉的小部分外,其餘的,都不在屬於第一義悉檀的「〈修多羅〉」部分中,就比重來看,比起闡述戒、定、慧,尤其是定與慧內容的經文,是相對地少太多了,可以說,這些都不在解脫道的核心中。
    就目標來說,解脫道志在斷煩惱、了生死;止息生死與煩惱的束縛。而菩薩道則志在濟度眾生以成佛,這是兩者之間的明顯不同。佛,又尊稱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佛陀)」,意思是「無上正等正覺」。依《雜阿含經》,阿羅漢也是人們對佛陀的十個稱號之一。而阿羅漢是斷盡煩惱、解脫生死的聖者,佛當然也是。「不過佛世的多聞聖弟子──聲聞,雖也能正覺解脫,與佛同樣的稱為阿羅漢,卻沒有被稱為佛的」,『佛是創覺者,弟子們是後覺者;弟子們得「三菩提」(正覺),而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等正覺)。』都表示了佛陀與阿羅漢間,確實有差異存在。差異之處,較早的《雜阿含經》只說,佛是無師自悟,具足「十力」方便,善觀察眾生因緣,能教導(利益)廣大眾生,而阿羅漢是經由佛陀教導,具足「五力」,證悟解脫的。佛陀時代,對於為何佛陀與佛聖弟子間,會有這樣差異的原因,似乎沒有太被關注(目前,似乎沒有發現屬於那個時代,進一步探索這樣差異原因的資料)。然而,隨著佛陀入滅時間愈久,生活化的人間佛陀形象,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這樣的差異,從「十二分教」的「本生」、「譬喻」、「因緣」,傳說釋尊過去生中的修行事蹟裡,被放大而發覺出來,並且受到愈來愈多的重視。於是,從差異中,特別是「忘我利他」的慈悲精神,逐漸獲得教界多數人的共許,而將慈悲精神融入每一項修行中,成為菩薩道的最根本動機,這是另一項明顯的不同。

佛法的精髓

    佛教思想,是沒有辦法不隨著時代環境改變而發展的,所以,解脫道與菩薩道有不同風貌的展現,自然是十分正常的事。這也是為什麼會有《大智度論》的以「四悉檀」;覺音論師的以「四論」來總攝一切佛法了。在佛教思想不斷發展的現實下,我們只有從把握佛法的精髓與特質,才有可能在展現不同風貌的佛法流傳中,站穩自己的修學腳步。
    釋迦牟尼佛以及過去諸佛,最後都是「於十二緣起逆、順觀察」,「覺諸結解脫」,而成佛的。十二緣起的理則,當然是緣起法——「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或將「彼」譯為「斯」,如「此有故,斯有」,其餘三句亦同,或作「有是故是事有,是事有故是事起」)。釋尊面對當時《奧義書》的兩大思潮,反對其「真心梵我論」,但接受「業感輪迴說」。反對真心梵我論,是因為「真我論」違反緣起法理則,為事實上的不存在,接受業感輪迴說,也基於那是符合緣起法理則的事實。釋尊成佛後初轉法輪,一開始就為五比丘說苦、集、滅、道四聖諦法(另一說為離苦、樂二邊的「中道」——八正道),不論是說了四聖諦,或者是說了中道法,貫穿其中的理則,也是緣起法。此外,聲聞佛教時代一再教說的五蘊「無常」、無常故「苦」、苦故「非我」,更是緣起的必然展現。大乘佛教時期,《般若經》說「一切法空」,龍樹菩薩的《中論》說「八不——中道」,也都是基於緣起理則。即使是世親菩薩「唯識說」中,所立獨特的「分別自性緣起」,也還是以基於緣起理則自許的。
    在佛教裡,緣起法被視為「法」的代表,而有「若見緣起,便見法;若見法,便見緣起。」的教說,而尊者須菩提(義譯為「善業」)以思惟緣起法,被佛陀讚許為第一位見(禮)佛者,所以也說「見緣起則見佛」。經中並且形容緣起法為「此法常住」,「法住、法界、法定、法如、法爾、法不離如、法不異如」,「審諦、真、實、不顛倒」。這是說,緣起法是「確立而不可改易的」(法住);是「一切的因性」(法界);是「自然(客觀性)如此的」(法性);是「本來如此的」(法爾);是「決定(各安自位)而不亂的」(法定);是「如實不顛倒的」(諦);是「如此如此而不變異的」(如),也就是說,不管佛出世未出世,乃至不論人們相不相信,知不知道,承不承認,緣起法是一直都在那兒的真理。
    緣起法貴於其普遍而沒有例外,看似平常,其實深奧。世間之學,或其他外道,也有能一分地涉及緣起理則的,如今日西方之實證科學。然而,佛法之所以不共於世間的特質,就在於佛法能徹底地主張緣起法,而且,特別將之用於關注「有情生命」的這一點上。佛陀教導這樣的真理,用於生命的解脫上,成為佛法不共於世間與外道的精髓所在。佛陀楬櫫四聖諦、八正道,教導弟子們從蘊、處、界次第觀察無常、苦、空、非我(我空),而證悟解脫入涅槃,乃至後起的大乘佛教,倡導使用比較跳躍式地(對一般人來說),或者說比較深入地直觀一切法空,而契入無我,成就般若慧,以及重視人、我間,相互密切依存的關係,於慈悲利他中,銷溶自我,成就菩提願。不論是我空、法空,抑或慈悲利他,緣起法於其中,就像古代用來貫串竹簡經書的線(修多羅)一樣。因此,這些高純度依於緣起法理則,所展現的「道」——修行法門,也可視為佛法不共世間與外道的精髓。
    緣起法,實在是佛法的「第一義──勝義」,從緣起理則的符合度,我們可以清晰地抉擇:什麼是「顯揚真義」的「第一義悉檀」(「契理」),什麼又是「為人生善悉檀」的方便道(「契機」)。

珍貴的與偉大的

    解脫道的珍貴     釋尊發現了「古仙人道跡」,順、逆觀察生命的十二緣起,自我徹底地完成了雜染生命的止息,成就無上正等正覺,並且,更進一步地將這古仙人道,以無量的方便,教導世人,讓許多弟子們,隨著同樣的道跡,也徹底止息了雜染的生命,而正覺解脫。釋尊的自覺覺他,使世間有了佛、法、僧三寶,為暗冥苦迫的世間,帶來珍貴的光明。釋尊的聖弟子們,一方面奉行釋尊教導的法,以解脫為終極目標,另一方面,同時也輾轉流傳了釋尊教導的法,傳播珍貴的解脫道於後世,帶給眾生無限的光明,所以說:珍貴的解脫道。
    菩薩道的偉大     一部份佛弟子們,發覺釋尊無上正等正覺解脫的圓滿,不同於聖弟子的正覺解脫,而進一步從解脫道中,將慈悲利他的精神,充分提升至不亞於自利解脫的菩薩道,在西元元年前後,逐漸獲得教界多數的認同,成為往後佛教的主流。若從形成主流的時間來看,菩薩道確實是後起的,但若就慈悲利他的精神來看,那是早在釋尊時代故有的教化,而絕不是創新。
    釋迦牟尼佛,在人間四十五年慈悲利他的教化,首開人間菩薩道的先端(「活水源頭」)。除了釋尊之外,在現今有限的資料中,我們仍不難在佛陀時代的佛弟子中,找到表現慈悲利他的聖者,如目揵連、舍利弗,常代佛轉法輪,是佛陀教化眾生得力的左右手,為宏法、護教的模範。又如「摩訶男為了保全同族,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為捨己為他的悲行模範。而給孤獨長者,「好善樂施」,正是奉行布施波羅蜜的慈心實例。富樓那尊者,有忍辱冒險的決心,願意去西方邊地教化民眾,正是行忍辱波羅蜜的典範。這些典故,哪一個不是感人而偉大的呢!
    慈悲利他,是緣起理則的充分發揮;無我的極致表現,也是人際關係中,最令人感動而值得敬佩的。從每個生命個體,縱向流轉——十二緣起的角度來看,依著「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理則,可以理解到生命中的無我——沒有一個「實有的、獨存的、永恆的」我,一切相依相待。若從每個生命個體的橫向——人、我關係來看,何嘗不是無我——每個生命個體,對其他生命個體的高度依存性;乃至於也對生存環境的高度依賴性!自我的生存是如此,同理,自我的成長,甚至於能修行、能得解脫,何嘗不是這樣呢?那是需要多少累世眾生,相依相待地支持啊!從緣起的圓滿性來說,我們能不心存感恩地,時時慈悲利他以回報嗎?
從解脫的角度來理解,解脫的聖者,生命對他來說,已不再會有什麼困擾了,只有清涼與安詳,從此,再也不需要他人的濟度,一旦結束了當期的生命,就「不受後有」了,阿羅漢如此,佛陀也是如此。若論解脫道與菩薩道,何者較為殊勝,這對解脫的聖者來說,或許已經不存在什麼實質意義。然而,從凡夫的角度來看,身陷於苦海裡的云云凡夫眾生,需要正法久住世間的滋養,當然更期盼著願意長遠修菩薩道的菩薩們,來利益眾生。由於菩薩的信念,是願意挪出自己的時間(生命),廣學利益眾生的方便,即使耽擱了自己證入解脫的時程,也在所不惜,所以,這種能為人而忘己的菩薩道,真是偉大而令人讚嘆!
    從「自通之法」同理心的開發,而有離「殺、盜、婬、妄」等,不傷害眾生的戒行,這是基礎的、合理的人、我關係。而菩薩道則更進一步主張,應主動、積極地帶給他人安樂(慈),為他人消除痛苦(悲),甚至以利他為先,願意從利他中完成自利,這是更崇高、更偉大的人、我關係了,所以說:偉大的菩薩道。 (待續)

解脫道與菩薩道(下)                                                                                                                                     
    大乘佛教初興,不被教內傳統承認,而斥為非佛說,後來大乘佛教鼎盛,反過來貶斥聲聞佛教為小乘,這樣的對立,誠為佛教的不幸。大乘佛教的起源與開展,本具有些信仰與理想色彩的性格,如理想的佛陀觀與理想的十方淨土等。上座系部派佛教的論師們,也有其拘泥難以開展的一面,如僵化的戒律,實有自性的論說等。忽略了中觀、瑜伽大乘論師們主張「三乘共坐解脫床」、「三乘究竟」的胸襟,以及一些過猶不及之法門與思想的歷史包袱,使得解脫道與菩薩道,在今日似乎還是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其中,實在存在一些我們可以再思考的空間的。
    「佛說」的迷思     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大乘經典,由於經典出現的時間,距離佛陀入滅的年代太遠,雖仍多以「如是我聞,一時,佛在……」,「爾時,世尊告曰……」等,「佛說」的定型格式表現,但實在無法當成是佛所宣說的可信證據,而讓人相信這些大乘經都是「佛說」的。然而,不是佛說,就不能是純正的佛法嗎?
    佛法,是由釋迦牟尼佛的教導,而展現的。起初,當然只是世尊的教導,後來,佛弟子間也有輾轉教導的。世尊晚年,有時體弱、患背疾而需要休息時,舍利弗、目揵連常負起代佛轉法輪的重任,而被佛陀譽為「生母、養母」。在《雜阿含經》〈修多羅〉(第一義悉檀的部分)中,尚且保存有為數不少佛弟子說法的經文,其他如〈弟子記說〉部分,更是佛弟子間,有關佛法討論的紀錄,這些都是在經典結集中,被公認為佛法而集入的。其他《阿含經》與南傳《尼科耶》,也是如此。純正的佛法,傳統上,本不必然只限於「佛陀親口所說」而已。
    釋尊以「神足變化示現、他心示現、教誡示現」教化弟子,其中,當以教誡最為重要。教誡固然以言說為主,然而,釋尊展現的身教,自不能排除於教誡之外。釋尊積極為眾生說法,利益眾生的身教,縱使釋尊在其言說的教誡中,沒有強制性地要求成為修行要項的一部份,乃至只有鼓勵解脫,而沒有成佛的教說,我們自也不能因此而認為,鼓勵積極利益眾生,而圓滿成佛的主張,不算是佛法。
    如果能夠符合佛法緣起理則的特質,我們應當承認,那就是純正的佛法。如果我們從人、我;群、體的關係中,體認主張自通之法——同理心,固然是緣起精神的結果,主張積極慈悲利他,更是緣起理則的充分展現,那麼,解脫道固然是純正的佛法,宣揚慈悲利他精神的菩薩道,當然也是純正佛法!
    不修禪定,不斷煩惱     《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陀天經》說,「次當作佛」的阿逸多,「其人今者雖復出家,不修禪定,不斷煩惱,佛記此人成佛無疑」。「不修禪定,不斷煩惱」似乎得到了鼓勵與讚許,然而,其中或許還可以有些再探討的空間。
    在佛陀的修學歷程中,也曾經修得「無所有定」與「非想非非想定」等甚深禪定,但仍自覺「此法不趣智、不趣覺、不趣涅槃」。而後,才有菩提樹(覺樹)下的深觀緣起,「得無老、無死、無愁憂慼、無穢污、無上安隱涅槃」。《增一阿含經》也說:「戒律之法者,世俗常數。三昧成就者,亦是世俗常數。神足飛行者,亦是世俗常數。智慧成就者,此是第一之義。」依此看來,禪定(三昧成就)似乎也只是世間法而已。然而,不可否認的,禪定,確實是釋尊所教導的一項重要修行方法(道品),不論是解脫道中的八正道,抑或菩薩道中的六般羅蜜,都包含有禪定的修行德目。
    從另一些經文資料來看,佛聖弟子中,確實有一些不會進入「第一(初)禪」以上禪定能力的解脫阿羅漢,稱之為慧解脫阿羅漢(南傳《相應部》〈須尸摩〉將「進入初禪以上禪定能力」作「種種神通」。但除了與生俱來者外,一般人要先有入初禪以上的能力,才可能進一步地引發神通力,所以,說種種神通,亦即間接地指初禪以上的禪定能力)。
    依論師們的見解,解脫要藉由初禪(初靜慮)、第二、第三、第四禪、……至無想定等七種「根本定」(稱為「七依定」),以及未到初禪前的「未至定」(也稱「近分定」),或兩根本定中間的「未至地」而契入。這和上座阿羅漢,告訴尊者阿難的「修習於止,終成於觀。修習觀已,亦成於止。謂聖弟子止、觀俱修,得諸解脫界」的道理是相通的。但是,禪定中最深沈的「非想非非想定」,由於「定心過於微細了,心力不夠強勝,不能依著他而修發真實慧」,論中說,非想非非想定中「無聖道」,不可能於其中得解脫。而常人平時散逸不定的心,同樣的是「心力不足以修發真實慧」,自然也不可能於其中得解脫。
    依此看來,佛教的正統,還是修禪定的,只不過,佛法重於緣起正觀,要求止、觀(緣起正觀)俱修,以此而不同於外道的禪定。然而,禪定的一個重要特質,是專注,經中稱之為「一心」。入禪定與吵雜聲不相容,故修習時,需要有安靜的環境。安靜的環境,通常是得遠離人群的,這樣,有可能不利於常在人群中利益眾生。另外,或有說止、觀俱修的禪定,導致疾入解脫,而偏離慈悲利他的主軸,故不修禪定。就時間的分配上來說,這種衝突在所難免,然而,散亂的心,的確不利於觀慧的增長,如果因此(慧力不足)而成為「敗壞菩薩」,又如何真正的慈悲利他呢?所以,或可說不修根本定,但,依據古今論師的意見,近分定或電光喻定還是要修的吧!
    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成就無上正等正覺;在雙樹林下,以最後身入滅——生命流轉的徹底解脫的事實,讓我們不得不承認「佛法的終極目標是解脫」——「十二緣起的還滅」;「諸漏已盡,斷其根本,如截多羅樹頭,於未來世更不復生」;「貪瞋癡永滅,一切諸煩惱永滅」。
    菩薩以利他為先,不願意只求急於解決自己的煩惱,而無視於他人的苦迫,這是菩薩精神的重要訴求。在願意幫助眾生解除苦迫(利他)的動機下,精進修學,這樣,就不可能無視於自己的煩惱。因為,如果自己常陷於煩惱的紛擾中,如何能適切地幫助別人?又如果自己不瞭解煩惱的「苦、集、滅、道、味、患、離」,不具有解決煩惱的能力,又如何奢望能幫得了眾生解決煩惱,使眾生離開苦迫而得清涼?這就如同不會游泳的人,又如何入水中救人的道理是一樣的。所以說,菩薩從利他中,必也會止息自己的煩惱,而完成自利。
    煩惱的根據地是我見、我慢。菩薩道中般若慧的修習,是在破除自性見,而悟得一切法空。如果能真正的徹悟了一切法空,那麼,我見、我慢也必然不起,屆時,務實來說,對自己的貪、瞋、癡,即使想留也留不住,煩惱終必有斷除的時候。如《雜阿含經》中,舉母雞孵蛋的例子說:「彼伏雞隨時蔭卵,冷暖得所故,如是,比丘善修方便,正復不欲漏盡解脫,而彼比丘自然漏盡。」(另,農夫播種,種子發芽生長的例子,也有類似的含意。)又如,《中阿含經》說:「但法自然,有無欲者,便得解脫一切淫、怒、癡。」這是法(緣起法)的自然性(法性、法爾),法的必然性(法定),而不是情感上的願不願意,就能左右的事。
    從一方面說,如果不斷煩惱,終日為煩惱所迫,「如自己還墮在水裡,不會浮水,這怎麼能救別人呢?」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自己少與人往來,少事少務,閉關修行,專精禪思,是有可能因此而疾斷煩惱,證入解脫的,但這就不足以多利益眾生,而與菩薩道精神的主張不同了。《大智度論》中說:「菩薩道有二種:一者、般若波羅蜜道;二者、方便道。」般若波羅蜜道,或略稱為般若道,是由凡入聖的修學,「是依一切法而觀為一切皆空,不離一切而超越一切」,「主要的是勝解空性」,也就是「觀一切法如幻如化,了無自性」,學習「調伏煩惱,能做到煩惱雖小小現起而不會闖大亂子」。這是偏重於自我淨化(自利)的過程。方便道,則是「得不退轉以後的菩薩大行」,如「莊嚴淨土,成就眾生,佛果功德」等。所以,嚴格來說,嚮往菩薩道的學佛者,不應輕忽了般若道由凡入聖的修學。
    貶斥阿羅漢,讚唯一佛乘     佛陀、辟支佛陀(獨覺或緣覺)、阿羅漢,都是解脫的聖者,都受到人們高度的尊崇,這是早期《阿含經》所展現的風貌。大乘興盛後,佛陀受到獨特的崇敬,阿羅漢在大乘經典中,往往受到貶斥,以凸顯大乘菩薩的偉大。到了後期,「佛性本有」的如來藏思想興起以後,則更進一步認為眾生終必成佛,只有佛陀的涅槃解脫,才被認為是真正的解脫,辟支佛陀與阿羅漢的解脫,被認為只是中途的休息站而已,並不是真正的涅槃解脫。這樣的思想演變,與早期《阿含經》的風貌差異甚大,實在可以有再討論的空間。
    辟支佛陀、阿羅漢,與佛陀一樣,都是從順、逆觀察十二緣起中,澈證生命的緣起,而完成自我淨化的聖者。雖然,辟支佛陀傾向於隱遁,教誡、度化眾生的動力,不及佛陀,沒有廣佑眾生的圓滿功德,阿羅漢的慧力,不及佛陀,不足以無師自悟,也沒有廣學濟度眾生的方便,利益眾生的成績,也不及佛陀,然而,他們確實都完成了生命流轉的止息,永遠斷除了貪、瞋、癡等諸煩惱,這是我們凡夫所尚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我們怎能憑著自己情感上,對菩薩道的依賴、讚嘆與自我期許,不以辟支佛陀與阿羅漢為學習的目標,就漠視這些解脫聖者的偉大成就?我們怎能忘記,阿羅漢(「應」)也是佛陀的稱號之一,意思是「離一切煩惱,值得尊敬供養者」呢?
    其實,大乘佛法發展之初,如「般若、阿粊、彌陀」法門,並「沒有拒斥聲聞,或否認聲聞的果證」,即使稍後的龍樹菩薩,也主張「三乘同坐解脫床」,「承認小果的究竟」,並沒有否定聲聞果證。再後的無著、世親菩薩,更是主張「三乘究竟」。而更後期發展出來的真常唯心如來藏思想,說「眾生皆有佛性」,若從鼓勵眾生學佛,增長學佛信心(為人生善悉檀)的角度來看,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若從不違背緣起法理則來說,只能抉擇為「人人皆有成佛的可能性」,而無法說「眾生必定成佛」了。
    眾生的根性不一,雖說「以習成性,以性成習」,根性也是緣起的,可以熏習改變的,但實務上,眾生的因緣千差萬別,我們看到的,確實是一一差異不同的個體。菩薩道主張慈悲利他,要從累生累世長遠的利他中,完成自利,是偉大的。菩薩道的完成——成就佛果,那更是偉大而希有的。我們鼓勵每一位學佛者,發菩提願,都來發心學菩薩道,這是取法乎上的教導,有其必要性。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事實上真正堪任於菩薩道根性的眾生,能在菩薩道上堅持努力,有所成就——成就不退轉(阿鞞跋致),確實是十分稀有的。這也難怪壽命極長的帝釋天(釋提桓因)說:「菩薩發大心,魚子菴樹華,三事因時多,成果時甚少!」而與毘首羯磨化作一鷹一鴿,去試煉釋尊的前世尸毘王了。又如說「佛欲證上事故,說我今以佛眼觀十方無量阿僧祇眾生發無上道,離般若方便力故,若一若二住阿鞞跋致地。」「懈怠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不牢固者,如是人應從聲聞道得度而不求聲聞,久於生死中受苦,是故說:發心如恆河沙,得阿鞞跋致者若一若二。眾生聞是已,能堪受眾苦者,畢定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若不能者,取聲聞辟支佛道。」如恆河沙數量的菩薩道發心者,或因般若慧力修學能力的不同,或因悲心熏習,根器的不同,最後能成就不退轉的,只有一、二位而已。事實上,現實人間不退轉菩薩的實例,確實不容易看到。就是佛世時,像尊者茂師羅、尊者殊勝那樣見井水而尚未能喝到水;到達正知見「有滅涅槃」而未證入阿羅漢果位(正見深法,而未證入的菩薩與此類似),也是「絕少數」的。所以,從眾生因緣的不同,根器不同的角度來看,實在應當多鼓勵學習菩薩道利益眾生的精神,同時,多尊重聲聞道的修學者,畢竟,菩薩根器實在難得,而且,「三乘同坐解脫床」,聲聞的解脫道,也是純正的佛法啊!
    一切法空,直觀涅槃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初期大乘(尤其是《般若經》),『都直從與涅槃相當的「甚深處」入門』,這與聲聞解脫道,重於從五蘊身心,觀察無常、苦、空、非我,下手處似乎有所不同。若從四種悉檀總攝一切佛法(初期大乘(空相應教)為對治悉檀)的角度來看,似乎也有些可以再思考的空間。
    聲聞佛教進入部派分化時期以後,或許覺得只以五蘊中的「識」蘊,來解說眾生生死輪迴,不能滿足人們知的需求,於是,興起了探究事相於過去、現在、未來等三世中,如何相續流轉的學風。從其中,各部派也紛紛提出自部的「本識」思想,並且擴大其關注點到探究一一法(一一事相)的自性上,而有「三世有」與「現在有」的不同觀點。「但論究到一一法的自性,現出了是常是恆的共同傾向」。推論到一一法的自性是常是恆,顯然已偏離緣起法的理則,而且,也從早期專注於關切眾生蘊、處、界的事相,擴大到探索一一法的哲學領域。初期大乘經主張一切法(無自性)空,多說法空,乃至從法空而直觀涅槃實相,確實不同於《阿含經》所關注的我空(五蘊無常、無我)。然而,這樣的差異,實在有矯正部派時期,主張「一一法的自性是常是恆」對治需求的時代背景。
    既是對治悉檀,就有其相對性與侷限性。大乘佛教主張法空,並不意味著可以離開我空。如《大智度論》中說:「聲聞乘多說眾生空,佛乘說眾生空、法空。」「佛法有二種空:一者、眾生空;二者、法空。說無我,示眾生空;說無有我所法,示法空。」「佛法二種說:若了了說,則言一切諸法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是二種說法,皆入般若羅蜜相中。」又如《中論》二十七品中,確實是重於廣論法空的,但也還有〈觀六情品〉、〈觀五陰品〉、〈觀六種品〉、〈觀因緣(十二緣起)品〉等關於眾生蘊、處、界的觀察。再如《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開始先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然後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眾生,是不會離開我,而談一切法的,所以說:我所空即是法空。法空是我空的延長與擴大,對於兩者,應當作這樣的理解:聲聞與大乘,「不過是側重的不同,詳略的不同而已!」
    就眾生面對煩惱的調伏與止息來說,縱使下手處容有因根器的不同而不同,但最後都還要歸於我空——蘊、處、界(身、心)的無我來。直接觀察蘊、處、界的無常與苦,實在是止息眾生煩惱苦迫,消彌我執的有效方法,而解脫道中所注重的四念處、安那般那、毘婆舍那等法門,確實是重視直觀身、心無常、苦、非我的方法,志於菩薩道的修習者,也不宜輕忽而錯失了這些可貴法門的修學。
    從另一方面來說,看看今天我們所處的環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為交通與資訊的發達,而比起二千多年前緊密了太多了。不但人與人間,即使人與環境之間,也因為人口的增加,污染的升高而顯得日益重要。不論是在家眾或出家眾,我所(我們的世間)的範圍,比過去大多了;社會分工更細了,彼此間的輾轉相依更明顯了,也更複雜了。我們很難不受到社會政治、經濟、教育、環保、福利、治安、稅捐、……等等制度的影響,也很難對這些制度所引起的問題,冷漠而不去關心。這樣,一切法空的關照,在這個時代,就有了這個時代新的需要與意義了。

結語

    印順導師說,他對全體佛法的抉擇,與所要弘揚的宗趣為「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激發了筆者多讀《阿含》的意向,並且多注意一些南傳法師、尊者的思想與法門,從其中,確實能感受到一分淳樸與清涼,因而確立了不離佛法的信念。但對導師「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的堅持大乘,不免感到有些迷惑,而一直願意在這方面多思惟、多學習、多體會。從近些年來,展現解脫道的南傳聲聞佛教,給台灣佛教帶來的一些衝擊與省思,也給個人多一些思惟與學習的機會,從嘗試尋找兩者間可能的交集思考中,或也可以對導師的堅持大乘,多一些理解與體會。
    筆者以為,注重眾生煩惱與雜染止息的聲聞解脫道,是十分珍貴的,注重慈悲利他精神的大乘菩薩道,是十分偉大的,兩者的共通基礎,是緣起法——「此有故彼(斯)有,此無故彼(斯)無」。在無量的法門中,只要不違於緣起法的理則,都是純正的佛法。
    印順導師說:「應該承認,世界的任何佛教,都是佛教的一流,不能片面地武斷的自是非他,不能輕率的誹撥大乘為非法,也不能傲慢的輕視聲聞佛教為焦芽敗種。惟有在互相信諒的友誼下,客觀的善意的去研求修學,才能從相互了解,做到彼此溝通。才能抉取佛教的精髓,淘汰塵垢粊糠,而發展為適應時代的,攝導現代的,覺世救人的佛教。」
    我們應當自我期許:跳脫宗派、民族情感的圈圈,開闊視野,敞開胸襟,把握佛法的特質,真誠的、「客觀的、善意的去研求修學」。只要是合於緣起法理則的法門,都當依自己的性向與因緣,隨順修學,隨份護持。
    南傳佛教所展現的解脫道,對煩惱調伏與止息的禪法,如四念處、毘婆舍那、安那般那等,有其一定的古老傳承,應予以重視與珍惜,而北傳大乘佛教菩薩道偉大的慈悲利他精神,是人、我關係中,緣起法理則的充分展現,也不要輕易地忽略而揚棄了,尤其人道關懷、人權意識普遍覺醒的今日,更顯得菩薩道是可以契合現代重視群、我關係腳步的契機。
有接觸大乘佛法多年的學友,在接觸南傳佛教後,認為對治現代人多向慾望奔馳的心,「應該鼓勵趨向解脫」。多鼓勵趣向解脫,調伏自己的貪欲,減少自己煩惱的苦迫與煎熬,就嘗得到佛法甘露的清涼味,進而能堅定對佛法的信賴與信仰,這是好的。如果自己能在調伏欲貪,收攝心念中,多思惟緣起法,多體會緣起法,而能擴及群、我關係的思惟與反省,激發出慈悲利他的精神,願意以佛法多關懷他人,這就是一分菩薩精神的展現,也是凡夫菩薩行菩薩道的一個好的基礎了。這樣,佛法也可以不僅止於自利的風貌而已。
    成佛真是偉大而希有的,佛果的圓滿境界,對一般凡夫來說,不免覺得是距離得太遙遠了。在解脫道與菩薩道的差異中(成佛為目標,以及將慈悲精神融入每一項修行中),倘若讓我們先且不談成佛,先談煩惱的調伏,從煩惱的調伏中,多體會緣起法,從緣起法理則的體會中,願意擴及關注於群、我關係的合「法(緣起法)」性,若因此而能願意多實踐慈悲利他,這樣,慈悲利他的精神,是不是可以成為解脫道與菩薩道的一大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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