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彌 陀 佛    吳 煉 珠 畫

 

臨 終 選 擇                         ■李浪萍

 

「哦,時間到了?那我的時間到了!」當醫生沉重地告訴他診斷的結果,他卻笑著輕鬆回答。

 

十五年前,我和他面對「臨終選擇」,正確地說是他作了臨終選擇,而我只是給予尊重與接受。

 

當發覺他是肺癌末期且已擴散至腦部,人在遙遠南非的我,剛安頓好一個家,正準備他與女兒前來團聚。接到我們家庭醫生的越洋電話,我呆了,腦子一片茫然,眼淚涑然而下。我第一個念頭便是:立刻辭去工作、結束在南非的一切、趕緊回來與他相伴僅剩的日子。當我回到加拿大,醫生告訴我估計他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而他作了不接受任何治療的選擇。我一點都不驚訝,那就是他,一個每天面帶微笑、活在當下,並且過好每一天的人。

 

沒有化療、物理治療的折磨,他一如往常面帶微笑處理一切認為在他走了之後我不易處理的事物。他將獵槍、釣魚用具,滑雪裝備等送給可用的親友;攝影暗房的全套沖洗設備捐贈給女兒就讀的學校;再去了幾處經常辦事的地方分別向人們道別。

 

女兒七歲起參加女子冰上曲棍球隊,六年來每星期的練習及比賽,他不僅送去溜冰場,並且留下來觀看和加油,隊員的家長們都熟絡得像個大家庭。當他告訴他們幾個月以後他就不會再來了,並和他們道別,大家奇怪地問:「為什麼?你們要搬家了嗎?」他笑著說:「我會搬到那兒去了(手往上指了指),會在那上面給我們的球隊加油。」他總是愛開玩笑,連生病也不例外。有時我埋怨他對死亡輕鬆地開玩笑不是很妥當,別人不知是真是假,不知道如何接受和反應,可真難為了人家。當他們發覺他真的是癌症末期後,倒是他還得安慰他們一番。

 

最為他的坦然幽默而不知所措的人是購物中心的墓地銷售員。一天下午當我們在購物中心閒逛,走過一個攤位,銷售員向我們推銷。他笑著告訴銷售員說:「今天是你的幸運日!你可找對人了,很快我就可以用到你們的地了。要多少錢啊?喔,我只需要用一天啊——就用一次,那太貴了,我看我還是燒掉隨便灑了就算了,不占地方又不用花錢,對不起,不能和你買了。」銷售員張口舌結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才好,銷售員看到他瘦弱的身體,想是真的日子不多了,但看他的表情態度,又有些懷疑是玩笑話。銷售員用詢問的眼光朝我看,我笑笑點點頭,銷售員連忙道歉。他反而說:「不是你的錯啊,不用道歉,是老闆召見了。我倒要說聲對不起,開你的玩笑啦!」銷售員一臉驚愕、看著我倆笑呵呵地走開了。

 

我們平靜地在家過了五個月的生活,飲食如常,補品藥品一概沒有。餐桌上依然談笑風生,他從不怨天尤人,連悲傷我也沒有察覺到。他抱歉不能再陪伴我,也不能看女兒長大成人,他說他相信我會堅強好好地生活,女兒也一定會快樂成長。他告訴我,他此生無憾,非常感恩曾經擁有過的一切。他對我說:「我過了一個美好的人生,娶了妳是我一生中發生最好的一樁事。」我永遠不會忘記並相信他的真心真語。

 

我催促他應儘早告訴親人,他居然和他姊姊玩笑說,誰先走就輸一瓶冰酒。他在電話裡是這樣說的:「猜猜我得了什麼?居然和妳一樣呵!」接著談笑打賭。聽他們談笑的語氣,你絕對不相信他們是在談自身的癌症,這就是他接受癌症的態度。

 

來探望的每一位朋友看到我們坦然自在地一如往昔,倒覺得說出一句安慰的話語都是多餘。他那接受生命即將結束的態度,讓我及女兒對人生走向終點的恐懼減至最低。

 

三個月過去了,在醫生的辦公室裡,我想背著他問問醫生他的情況如何,還可期待多少日子。結果,他倒先開口問醫生自己還有多少日子。我笑著打趣說:「我本想偷偷地問,你怎麼倒先問啦!」醫生說:「他的態度如此正面,我們可讓他知道的。」轉頭向他說:「你還有三個月的生命。」他兩手一合笑著說:「太好了,那麼女兒生日我會在,但是,醫生你等著看,我要活到太太的生日過了才走喔。」

 

二個月後,他陪女兒過了十三歲的生日,但他沒能再等四個月,過他及我同月份的生日。

 

他最後一個月的生命是在醫院度過的。因為醫生用嗎啡來止住他那刻骨的疼痛,他常會語無倫次,但仍然不曾抱怨,清醒時經常很歉疚,我待在醫院陪他會太無聊。最後的幾天已不能言語,眼睛再也無力睜開,戴上了氧氣罩。那夜,我發覺最後一刻即將來到時,記起佛教朋友的叮囑,不要在臨終人身邊大聲哭泣,否則會讓他不能安心平靜地走。我摟抱著他,在他耳邊輕聲地說:「你放心,你放心地走,我和女兒都會和你一樣好好地生活,我們永遠愛你。」親了他,他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當我將氧氣罩拿開時,看到一些淚水集在他的鼻梁側。我知道他不捨。我一人靜靜地在他身旁陪伴他到天明。

 

那天,一個笑聲連連的追悼會讓很多中國人驚訝萬分,他們從未經驗過如此氣氛的喪禮。他的哥哥姊姊上台講述他頑皮的事跡,我請牧師唸了《聖經》裡〈愛的真諦〉來歌頌他做到了那詩篇的每一句話,我們慶祝他有個快樂的一生。他在病中為我自製了最後一批紅、白酒,要給我留下足夠的存貨,我將幾箱酒帶到追悼會場,當追悼會結束有個茶點聚會,我請每位來道別的朋友若願意可帶一瓶回去,分享他給我的愛心。有幾位朋友至今仍保存著,紀念他。我準備了一瓶冰酒交給已行動艱難、在先生扶持下飛來參加追悼會、並堅持上台講了幾句笑話的姊姊。

 

「臨終選擇」是對自己及家人一項重大又艱難的決定,我很幸運不用替病人作選擇,更幸運的是,我的另一半對臨終豁達的態度。每一個人遲早都會面臨死亡,用什麼樣的態度來接受它是一門功課。我陪他走了人生最後一程,經歷見證了他對死亡接受的過程與態度。我非常感恩他對我此生的愛與照顧,對他影響了我對生與死的領悟,深覺有幸。(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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