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串起生命的寶珠

                                                 口述/恆礎法師‧整理/陳玲瑩

病人五十幾歲,因為腫瘤轉移,導致左眼腫脹,幾乎失去視力,心情非常不好,一直側躺著,不願轉身和家人說話,也把布幔拉起來,不放大家進來。她的家人非常擔心,於是找法師幫忙。我進病房,看見她蜷縮著身子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好像正在睡覺。我坐在一旁靜靜等待,過了好久好久,病人才慢慢轉過身。她一看見我,先是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是驚訝、再轉為高興:「你不是OOO嗎?!你坐在這裡多久了?來!來!坐到我的床上來!靠近一點,我要好好看看你!」

我和她,是高中同班同學。我們將近四十年沒見面了。剛才看見她的名字和病歷,我也很驚訝。「看得清楚嗎?」我說。她遮著右眼:「我的左眼已經瞎了,接下來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

「會擔心嗎?」

她聳聳肩、看似不在乎地笑笑:「有什麼好擔心!反正我是沒有人要的……」她的神情,瞬間把我帶回四十年前,那個叛逆、瀟灑、倔強的女孩,彷彿未曾改變。

「媽媽, 媽媽, 大姐為什麼叫明珠?」五歲小女孩問。

「因為大姐是掌上明珠啊。」

「那二姐為什麼叫碧珠?」「因為二姐是珍貴的玉珠啊。」

「那三姐為什麼叫麗珠?」「因為三姐漂亮又美麗啊。」

「那我為什麼叫勉珠?」

「因為……」媽媽遲疑著……因為,連續生了四個女兒,奶奶說話

了。奶奶說:「不要再珠了啦!就叫免珠吧!」

戶政事務所負責登記姓名的先生看到這名字,跟珠媽說:「還是加個力,叫勉珠,卡好聽啦?」這就是小女孩命名的由來。

這個名字,像一道傷痕,烙印在小女孩內心深處。為了抹去「沒用」、「多餘」的羞恥,勉珠養成了好強、好勝、拚命三郎的個性。她二十二歲就獨資開了一間眼鏡行,經營得有聲有色,隨著時間流逝,她的事業越做越大,成為名符其實的女強人,當父親因為投資失敗負債累累時,她二話不說拿錢出來解決了這個危機。勉珠一輩子都在證明自

己和男生一樣能幹,她不談感情,不結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個強者我同學,就算驗出癌症,也不屈服。她找遍國內外中西醫、民俗療法、偏方土方、氣功靈力、宮廟神壇、算命改運……,總之就是不認命、不服輸。然而,似乎沒有一個方法可以真正拯救她。

勉珠說著過去點點滴滴的回憶時,家人也圍在旁邊,有時聽話有時插話。姊妹們說:「師父,你都不知道,勉珠多會打架!從小沒有一個人打得過她,包括男生!」她們邊說邊站起來動手動腳比劃一番,還表演拉頭髮:「厚,你那時候多狠啊!我是你三姐欸,你像仇人一樣要害我禿頭!」

大家又講又演,笑到肚子痛。勉珠也變得活力十足,開朗有精神。我恍然大悟:「喔~怪不得你高中的時候那麼酷!還敢跟老師辯論!全校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大膽!」大家互相取笑,脣槍舌劍,熱鬧得屋頂都快掀開了~

這時珠媽說:「那個時代,我們家很窮,怕生了小孩養不起,又怕生不出兒子,不能傳宗接代。沒辦法,古時候就是這樣啊……生了你們十幾個姊妹,才有一個弟弟。大家都一樣,都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沒有人不喜歡你啊……我沒想到,你心裡竟然這麼痛苦……」

媽媽掉下眼淚,勉珠也哭了,可是她也笑了。她緊緊地抱住媽媽,說:「媽, 我好愛好愛你喔! 我最愛你了!」珠媽也笑了,不停點頭。姊妹們頻頻拭淚,她們終於明白,堅強的勉珠,原來是在保護她受傷的心……

之後,勉珠的身體狀況雖然持續惡化,但她再也不生氣、不埋怨了,心情一直保持輕鬆、柔軟,也決定出院回家,接受安寧居家照顧。

有一天,我們一起去一間山上的小寺院,那是勉珠最喜歡的地方。她躺在寺院旁邊的大草原上,練習呼吸念佛法門。那天,天氣非常晴朗、涼爽,我引導她將身心與萬物融合成一體。勉珠看起來非常放鬆、喜悅。元宵節前一天下午,勉珠在沉睡中幾度半夢半醒地握住媽媽的手,含糊地喃喃自語。我站在旁邊,忽然聽懂了每一個字:「勉珠說:好愛媽媽!好愛!好愛!」珠媽淚流不止,一遍又一遍說著:「媽媽愛你!媽媽愛你喔!」

那天晚上,家人們照例向勉珠道過晚安,各自回房就寢。就在所有人都離開、只剩勉珠一個人在房間時,她往生了。姊妹們都說:「果然是勉珠!永遠這麼獨立、瀟灑!」

為了圓滿她的心願,家人決定移靈到那間山上小寺。所有的姊妹、最小的弟弟,大家都回來了,大夥兒齊聚一堂,彷彿回到兒時,那時,還沒有人離家就學、就業、結婚,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每天都好熱鬧。

家人們守在靈前,聊聊往事、想想勉珠,氣氛好溫馨。親情的愛與支持,緩解了彼此心中許多不捨和傷悲。

珠媽說:「勉珠一直希望能在 正月十四 這一天走,因為她顧慮到長輩們可能會忌諱過年時辦喪事,但又希望大家可以在新春期間聚在一起……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這樣全家大團圓了……是勉珠串起了這個因緣!」

寧靜的山間,星斗滿天,我們抬起頭,仰望宇宙的奧秘,那晶瑩閃爍的星子,其中有一顆是勉珠吧!不久,我們每個人也都將加入這燦爛的行列!看似散落無章,其實井然有序,串起億萬顆生命寶珠的,是愛啊!

我想起那天的草原,勉珠的聲音輕柔祥和:「我感覺到樹葉和我一齊呼吸……咦?還有花…草…青蛙…蟋蟀…泥土……對啦,是大地!等等!還有夕陽…風…雲…還有小鳥……啊!是天!是整片天!……我不擔心了!就算有一天我不再呼吸,天、地、萬物都仍然在呼吸!原來呼吸是永遠都不會停止的啊!

取自蓮花基金會《生命雙月刊》第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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