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方遇見東方
楔子
大城,或譯作阿瑜陀耶建都於十四世紀中期,並且發展成為暹羅的首都,直到一七六七年被緬甸洗劫滅亡為止。在那個陸路旅行比海路還安全的時代,大城這座坐落在湄南河河洲的城市很自然的成為轉口港,為那些避開馬六甲海峽的東方商旅提供一個理想的貨物集散地。在這兩百多年期間,大城成為亞洲最繁榮的國際都會。人口上百萬,多過當時的倫敦。在這裏有超過五百座佛寺,許多佛塔都鋪上金葉,閃閃發亮,彷彿是天上的光環,令前來的商旅為之目眩。
大約在十七世紀中葉,大城的居民開始接觸西方來的洋人。從法國、荷蘭、葡萄牙和英國到來的商旅就在城外建立各自的社區。大城的國王經常雇用這些洋人當保鏢。在當地暹人的眼中,這些白種人似乎是一種吃人的妖怪:整身毛茸茸,散發著噁心的體臭、性子火爆而行為粗俗,還有嗜肉、精力旺盛;可是這些傢伙同時又擁有過人的專長,特別是作戰的技術。
這些妖怪有他們自己的宗教,他們的牧師和僧侶也一起到來這裏,可是當地人滿足於自己的傳統,這些外來的宗教對他們並沒有吸引力。傳統上,暹人都把心靈的淨化等同於出離世俗欲望,這些西方來的宗教對他們而言生活奢華,並不符合他們心目中的標準。而且,他們也看到這些西方傳教士粗俗地競相毀謗,言行不一。因此當地人很禮貌的拒絕了這些外來宗教。
可是,在納雷王朝(1656-88)時,暹羅人那為人稱道的忍耐性格被逼到了極限。當時,有個希臘冒險家,C·華爾康(Constantine Faulkon)做了摩訶泰(Mahatthai)——外貿與外交部長,地位僅次於國王。華爾康後來皈依天主教,並與法國勾結,陰謀安插一個信天主教的王子繼承王位。企圖把大城變成天主教國家,成為法國路易十四的附屬國。
無論如何,他的陰謀無法得逞,一六八八年納雷老王逝世之際,保守勢力的崛起壓倒了外來勢力,法國的如意算盤落空,而華爾康也被處死。
接下來的一百五十年,暹羅人一直對西方人保持恐懼、反感和猜疑。可是,十九世紀法國和英國的勢力與威望橫掃整個區域。使得西方人的形象起了變化。西方代表了權威、現代化,一個必須嘗試適應的新社會次序。
當周遭所有的國家都淪落為歐洲的殖民地時,暹羅的獨立地位也就岌岌可危。這時,蒙固王(1804-1868,即拉瑪四世,1851年登基)改變了以往暹羅統治者的政治方針,開始同西方的學者與傳教士建立友善的關係。他相信像暹羅這樣一個小國要保持獨立,唯有崛起成為西方一樣的國家,贏得它們的尊重,才能免於落入列強的殖民。另外,當時暹羅在法國淫威之下被併吞了東部的部分領土亦加強了這種西方優越性的觀點。
他引進西方的穿著和制服,並且研究天文,以科學方法準確地預測日蝕,挑戰了至當時為止從未受質疑的星占家的權威地位。此外,他也改革佛教,嘗試把佛教導向更理性和‘科學化’,避免受西方傳教士的藐視。
蒙固王去世之後,他的兒子朱拉隆宮極端倚重西方的專家,嘗試建立一個現代化管理模式的中央集權政府。他也把王室成員與精英送到西方——主要是英國——深造。
當隆波成年時,西方文化已經占了主導地位。昂貴的入口服裝、汽車、日用品和食物,都是富裕的精英階級所追求的地位象徵。
一九三二年,暹羅改制成為西方民主形式的君主立憲國。然而隨即發生了影響重大的事件:新政府很快的被軍人獨裁統治取代。法西斯主義成了潮流——軍人統治國家比混亂的政治辯論更受歡迎;軍隊制服輕易俘獲人們的喜愛。披汶元帥通過法律規定,所有的男人早上出門上班前必須戴帽子和吻妻子的臉頰。國家名從暹羅改稱泰國。沙文主義被偽裝成愛國主義來鼓吹。這個時期的佛教,在官方的支持下趨向形式和儀式化,真正的目標和理念反而被忽略了。這成了佛教後來發展的特色。
在烏汶的鄉下,西方的印象來自好萊塢。流動電影公司在村子的寺院裏撐起螢幕和播音器,在幕後現場配音,以當地口音的寮語播出電影。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和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就是這樣子迷倒觀眾們的。烏汶的人們通過這種方式來認識洋人的模樣,既令人興奮又震撼。
當新出家的隆波在當地鄉下一間寺院學習時,一群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戰俘被送來監禁在市中心。他們是當時日本占領軍的囚犯,被用來當人質,鉗制盟軍的轟炸。當地人偷帶香蕉進去給他們。
接下來是六十年代的越南戰爭。河內比曼谷還要接近烏汶,這再一次凸顯烏汶的戰略地位。到了六十年代末期,有兩萬名年輕的美軍駐紮在城市北部的空軍基地。大批穿著軍裝——黑皮膚、棕皮膚還有白皮膚——的軍人,髙昂闊步的攬著穿迷你裙的妓女,在低級趣味,名為花花公子之類的酒吧內狂歡豪飲。或者到“佛教村莊”去讓精神鬆懈一番。在頭頂上,每幾分鐘就有一架F4型轟炸機,裝滿炸藥呼嘯而過,飛去寮國、柬埔寨和越南執行任務。
不過,美國大兵並不是當時唯一在泰國的西方年輕人。同一個時期,在巴蓬寺東邊稻田裏工作的村民,開始不時看到新的景象——身材高大、白晳皮膚,一頭長髮,背上背著邋遢腫瘤般的背包,穿著恤衫,褪色的藍牛仔褲的年輕人,一腳高一腳低跟隨著牛徑路過。這些年輕人就是參訪隆波的西方尋道潮流中的開路先鋒,也是目前有上百個比丘與美琪的西方僧團最早期的成員。
超越言語
“隆波,只有幾個西方弟子會說泰語,您又不會說他們的語言。請問您是怎樣教導他們的呢?”這是七十年代初期開始,當西方的弟子急遽增加之後,隆波最常面對的問題。他會嘗試解釋他教導的佛法重點是解脫,不是哲學。直接指出苦的經驗,還有它們的原因,這比運用語言文字形容來得重要。
偶爾,為了澄清這點,隆波會把熱水瓶裏的水倒在桌上的杯子裏,說:“我們泰國人叫這‘熱水’,寮語叫‘南火’,英語則叫‘hot water’。這些只是名字。如果你把手指放進去,沒有語言可以真正表達你的感受。可是,任何國家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感受。”
在另一個場合,有個訪客看到所有這些外國比丘,問隆波他是否會說英語、法語、德語或日語。隆波一一說不。發問者看來感到很困惑——那這些外國比丘怎樣學習?隆波以典型的反問方式回答:“居士啊,你家裏有養牲畜嗎?你有貓狗嗎?有牛或水牛嗎?哦,都有。那麼你會說貓話嗎?狗話呢?水牛話?什麼?不會!你怎麼和它們溝通呢?”
隆波接著總結:“一點也不難。就像訓練水牛一樣,如果你不斷操控牛索,它們很快就知道怎樣做。”
對泰國人而言,水牛是遲鈍和愚癡的象徵。把人拿來跟水牛相比較是一種侮辱,有誰當面叫人水牛的話,那通常是他非常生氣或者是想找碴兒打架。對於西方知識普遍受到過度崇拜的泰國人來說,隆波把西方人比作水牛很滑稽。西方比丘看來強壯有權威。西方的技術、物質、專業是那麼的受落。而這些西方知識分子卻自動的放棄了人們所羨慕的一切,選擇到森林裏過苦行僧的生活,不能了解當地人的語言,吃粗糙的食物,還有一如泰國比丘幾百年來所做的一樣,奮力追求平靜與智慧。
這多麼令人迷惑、興奮,而且更重要的——鼓舞!許多訪客離開巴蓬寺時腦子裏想著,或許佛教有些什麼是他們所不知道的吧。否則如果佛教真的是落伍的話,西方人怎麼可能那麼虔誠呢?
隆波的基本方法——他特別強調這點——沒有什麼秘密。他帶領西方弟子,示範給他們看如何做,他本身是個榜樣。沒有需要灌輸一大堆知識。“雖然有許多西方弟子跟我一起生活,我並沒有給予他們很多正規的教導。我帶領他們修行。如果你做好事,就會有好的結果;做壞事的話,就得到壞的結果。我讓他們有機會自己看到這點。當他們誠心修行時,他們就會得到好的成果,如此他們就對所作所為有信心。他們不是來這裏讀書,而是真正的修行,捨棄心中的不善,讓善生起”。
來這裏參學佛法和過寺院生活的西方人沒有泰國文化的約制。在某個角度來說他們擁有“初心”,他們開放、好問的態度令隆波感到新鮮振奮。作為學生他們沒有隆波認為泰國弟子的嚴重障礙——學而不思的態度。不過他們的開放也有缺點:西方人很容易陷入疑惑的沼澤中。泰國比丘通常會誠心誠意的投入修行,對老師與傳統懷有絕對的信心。西方人則經常為疑惑所困擾。
隆波說:“一旦你讓他們問完,這些西方人就清楚知道他們應該怎麼做。可是在開始階段他們的確很折磨人。無論在哪裏,跟誰在一起,他們就是不斷的發問。唔,其實他們不知道答案的話,也無所謂呀!他們一直問到沒有東西問為止,不然不會停下來——他們充滿了熱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