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色比丘尼
聖嚴法師著
(一)
有一次,釋迦世尊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為大眾說了這樣的一則故事︰
在過去,有一位很有地位也很有財富的商人,娶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妻子,過著美滿的生活,夫唱婦隨,恩愛非常。
但是,農夫不能不事耕作,做官的不能不辦公事,工人不能不去做工,身為一個貿易商的商人,自也不能永遠陪伴著他的妻子。
終於,商業的經營,迫使那個新婚的商人,離開了他的妻子。雖在臨行之時,再三地安慰妻子,說他此去,一定早去早歸,而且路程也不算太遠。然當出門之後,由於交通不便,竟像是隻斷了線的風箏,去了很久很久,連一絲消息也沒有帶回家來。
他的妻子,苦苦地守著、盼著、熬著深閨的寂寞,一日、兩日、一月、兩月、一年、兩年...都在枯燥煩悶的時日中度過了。
一個年輕的少婦,單獨地留在家裏,本是一件危險的事,何況這個少婦,乃是一個經不起寂寞的人,尤其當她回憶到新婚期間的夫婦生活,那種心靈及肉體的歡樂之時,她的生理機能,便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反應,好像是被推進了火坑,使得她往往血管暴脹,經脈收縮,難受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她除了怨恨自己的命苦之外,並不曾做出不名譽的事來。
最糟糕的,就在她家的附近,便是個專以淫業為生的女人住著,在那裏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多半是些年少英俊的男人,那些嬉笑淫蕩的聲音,也不時由空氣中傳播過來,傳進了她的耳鼓,叩動著她那寂寞的芳心。
有一天,她正在家裏,待著納悶,卻來了一個年老的婦人,她們是早就認識了的。老婦人見她的表情,便知有著什麼心事,所以打開話匣子,希望安慰她幾句,她便問道︰「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的嗎?」
「沒有什麼,謝謝妳!」那個少婦很想說出心中的感觸,但終礙於羞澀,沒有說出口來。
「我想妳一定有困難的,不必客氣,告訴我好了。」
「真的沒有什麼。」那少婦想了一想,終究想著了她所要說的話了︰「不瞞妳說,我是一個苦命的女人,我真希望有一個什麼好方法,使我能夠有求必應,稱心滿意。」
「關於求願的事,我是聽說過很多了。」老婦人繼續說道︰「因為我是佛教徒,現世無佛,但有一位獨覺聖者,經常行化人間,若能遇見了,給他飯食以及種種物品的恭敬供養,妳就可以求什麼得什麼了。」
很巧地,那位獨覺聖者,不多幾日,竟然讓那少婦見到了,並且如法地為那獨覺聖者修了種種供養。獨覺聖者是重於身教的,故在受供之後,並不說法,乃以種種神通的變化,使得施主發起敬心,深種善根。當他現了神通之後,又問那少婦道︰「妳要求取什麼嗎?」
那個少婦立即五體投地,伏地哀求,她以為她是因為貌相不美而被丈夫遺棄了,所以她的願望是︰「以此供養獨覺聖者的褔力,願於來世,得一端正莊嚴之身,像青蓮華一樣地色香俱足。嬌豔動人,隨念所求,男子不缺;乃至也像獨覺聖者一樣地得大神通,並能遭遇大善知識,大師佛陀,親自承事供養。」當她求願完畢,抬頭看時,那位獨覺聖者,已經去得不見蹤影了。
因她的所求,是在來世,所以由於她的業報所致,她的那位商人丈夫,始終沒有回來。於是,她雖堅守著貞操,沒有改嫁,她的心裏卻趨於反常了。因她自己得不到美滿的夫婦生活,她就專門為他人做媒,乃至使得他人不分父女、母子、兄妺、姐弟等,亦能達成通姦的目的。
釋迦世尊說到這裏,便明白地告訴大眾說︰「這就是過去生中的蓮華色比丘尼,她的所願所求,所作所為,都在今生感到了應得的果報。」
(二)
在釋迦世尊的時代,有個叫做得叉尸羅城的城內,有一個很有名望的長者(紳士)結婚不到一年,他的太太便為他生了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與眾不同,她的身相是一般女孩所沒有的︰一生下來,就可看到她的皮膚細膩滑嫩得像新開的蓮花花瓣,她的膚色,透明澄澈得像一層薄膜蓋在她那粉嫩紅潤的身上,初看上去,真像是一朵剛從天池中出水盛開的優缽羅華;她的身體,在冰清玉潔之中,還射出一種金黃色的光彩;她的眼睛是紺青色的;最難得的,從她生下之後,即能於身上自然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氣,芬芳馥郁,如同蓮花。
這種奇跡,雖在當時印度,也是很少見聞的。因此,在不多幾天之中,由傳聞而來訪見的,就有很多人了。特別是她家的親戚朋友,也都因為她的身相的奇跡,而分享到一分殊勝的榮耀。
在印度的當時,凡是新生的孩子,過了三七二十一天,必須大邀親友鄰里,集會慶祝,那便是很隆重的命名典禮。很自然的,因這女孩的身相,金黃的光彩如蓮華蕊,紺青的眼睛如蓮花葉,白淨透紅的皮膚如蓮華瓣,散發的香氣如蓮花味。於是她的芳名就被大家決定,叫做「蓮華色」了。
漸漸地,蓮華色已在長大了。印度的女人,發育得很早,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已是長得非常成熟了。蓮華色的美名,既已四播,前來求婚的,當然很多,終於她在各種因緣的安排下,嫁給了本城另外一位長者的兒子。這是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
不久,蓮華色的父親,因病去世了,留下她的母親一人,在家裏寂寞地守寡。適巧,蓮華色出嫁以來,已經懷了孕,並且快要生產了;印度的風俗,女子生產,都要回到娘家去臨盆。於是她與她的丈夫,便回到了她的娘家,陪伴著新寡而尚年輕的母親,等待著嬰兒的出世。
不久,蓮華色生產了,那是一個女孩,相貌也有點像蓮華色,所以很高興。
然而,不幸的醜事,竟又被蓮華色在偶然的機會中撞見了;她看見她的丈夫正與她的寡婦母親,親親熱熱地睡在一起。顯然地,那已不像是岳母女婿的關係了,她的母親已經分享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已佔有了她的母親。
此時,蓮華色的內心,是恨、是怒、是怨、是愁、是感恩、是痛苦,百感交集。她敬愛她的母親,也敬愛她的丈夫,但是,她所愛的人,都在背著她做了使她無法忍受的醜事。以她的心意,真想闖進母親的房去,將那無恥的男女,雙雙捉住;然而,她能瞭解她母親的寡居生活,對於年輕喪夫的母親,她是非常同情;也能瞭解她丈夫的需要,當她在產前產後的一段時日之中,使她未能履行妻子的義務。所以,她的母親與丈夫的相誘成姦,她既感到極度的厭惡,但也覺得那是值得同情的一對,因此,她作了自我犧牲的決定,為了成全她的母親,她只有棄家出走了。
不過她仍希望她的丈夫,能夠明白她要出走的動機。等她的丈夫走出她母親的房間之後,她便忿怒地抱起剛生不久的女嬰,扔給她的丈夫,並且教訓他說︰「你這個畜生不如的無賴漢,既然無長無少,如今,你的女兒在這裏,也拿去發洩你的獸慾吧!」
做了錯事的人,總是心慌意亂的,她的丈夫在慌張失措之際,並未接住那個女嬰,致使女嬰的後腦部,撞在一橛木塊上,破了皮,流了血。母愛的天性,雖使她將這情景深深地留在記憶中,當時那忿怒的情緒,卻不得不使她毅然不顧地奔出了家門。
現在的蓮花色,已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苦命女人了,離了母親的家,自也不願再去丈夫的家。她想︰她既決心出走,就該走得遠些,離開她的家鄉得叉尸羅城,到遠方去另謀生路。
事實上,她終究是一個女人,一個從未單獨出過遠門的女人,當時的印度,交通很不便利,從一城到一城,往往要步行好幾天,乃至好幾十天,路上行人很少,可資歇腳宿夜的村落則更少,商人來往,都得結伴而行,否則遇上了剪徑的盜匪,那是不堪設想的。何況蓮華色又是一個單身的少婦。因此,當她向城外走了一程,便在水邊的一棵大樹下面坐了下來,不敢再向前行了。她坐下之後,回憶著剛才所見醜惡的一幕,再想著這未來茫茫的前途,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哭泣起來。在哭泣之際,偶自見到她那投在水中的倒影,一個滿面淚痕,愁眉緊鎖的美婦人,很像一朵盛開的蓮華,卻又像是遭受了暴風雨的摧殘的蓮華。紅顏薄命,活著無味,所以她在考慮是否應該以跳下水去,來結束她的生命。
正在這時,她的救星到了,一隊商人剛好經過那裏,商隊的主人,連忙走近前去,很關心而又很同情地問她︰「妳這位姊妺,有什麼困難的事嗎?」
「沒有,只是我想我不希望活了。」
「為什麼呢?我能幫助妳嗎?」
「不為什麼,你不能幫助我的。」
「妳沒有家嗎?」
「有的,但我不要那個家了。」
「妳有父母及丈夫嗎?」
「有的,但是父親死了,母親卻把我的丈夫佔有了。」
「原來如此。」那位商隊的主人,見她相貌很美,愛憐之念,油然而生,所以他說︰「我現在是回到波羅捺城去,我家就在那裏,當我太太去世以後,家裏人手很少,如果妳願意的話,先到我家住住再說。」
於是,蓮華色到了波羅捺城的這位商主長者家裏,並由客人而變成了正式的女主人,使她有了第二次的歸宿。
商人的生活,總是居家的時間少,外出的日子多,蓮華色的商人丈夫,在家過了幾年之後,又辦了很多的貨物,要去得叉尸羅城販賣了。蓮華色對她家鄉的風氣,非常熟悉,那裏什麼都好,就是女人的貞操觀念太差,故對她丈夫再去她的家鄉經商,感到很不放心,所以再三勸她丈夫,提高警覺,保證身體,不要上了那些邪惡女人的當。她的丈夫,自是滿口答應,並且向她發誓︰除了她這樣的女人,再也不會愛上其他的女人了。
其實,男人的嘴,在女人面前多半是不可靠的,為了博取女人的歡心,希望女人奉獻出她們的愛情,男人可以把好話說盡,可以表示將自己的尊嚴,降到最低的限度,乃至願做女人的牛馬走狗。並且信誓重重,只愛當前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便是天女下凡,其他的女人都是黃面糟糠。但他們到了另一個環境,遇到了另一個可愛的女人,他們又會以同樣的態度去博取那個女人的歡心與信心了。
蓮華色的丈夫,到了得叉尸羅城,由於商業的需要,一住就是好多年。商人們在冒險性的經營中賺了錢,往往又在刺激性的生活下求樂趣,刺激性的生活,往往又不外是醇酒美人與賭博。蓮華色的丈夫,為了真心表示深愛蓮華色的美貌與賢淑,為了守持他對蓮華色的保證與信諾,故在最初的時日中,他確實是規矩的,但在許多朋友的慫恿之下,終於半開玩笑似地說出了他的條件,他說︰「我只愛蓮華色那樣的女人,我也曾向蓮華色表明過這樣的態度,如果能有女人像蓮華色那樣的,我才喜歡她。」
這也是非常巧的,那天正好是得叉尸羅城的少女節,全城所有的少女,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似地,在一處聚會遊戲,蓮華色的丈夫及一些商人朋友,也都前去看熱偳、看女人,看少女們慶祝自己的節日。但被他們發現了一個少女,幾乎長得與蓮華色完全一樣,那些商人朋友,竟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探聽到那個少女的姓名、年齡、籍貫,並且求得了她父親的同意,付了所需的索價,辦妥了一切婚嫁的手續,蓮華色的丈夫便在半推半就的心境下,與那個少女共同生活在一起了。
不久,蓮華色的丈夫,帶著新婚的第二個太太,回到了波羅捺城,但他不敢把她帶回自己的家,恐怕蓮華色生氣,只好另闢新居,金屋藏嬌,並將他所有財物的一半,分置新居之內,另一半則拿回原來的老家。蓮華色問起他經商的情形,他卻推說︰「這次倒霉,在回程中遇到了土匪,搶去了一半的貨物。」
「那沒有關係。」蓮華色還安慰他說︰「只要你能平安地回來了就好。」
「不過我一定要報告官府,我要追尋那些土匪,我要追還那一半被劫的貨物。」聽她丈夫的語氣,好像真的遭遇了土匪。
從此以後,蓮華色的丈夫,往往一出門就是好幾天,即使回家,白天到家,夜晚又走了,蓮華色問他時,他總是說正忙著追尋土匪的行蹤。蓮華色雖然心中懷疑,但她是個賢淑的妻子,從未向她丈夫提到她所懷疑的事。可是有一天,有一個客人來訪她的丈夫,她回說,她的丈夫去尋土匪了。那個客人深受她這一番愚誠的感動,便以同情的口吻告訴她說︰「事到如今,妳仍被妳先生矇在鼓裏。我不想為你們的家庭帶來不和的氣氛,但我覺得妳的先生也太對不起妳了;再說,老是這樣騙妳,也不是終究的辦法。我現在告訴妳吧,妳的先生並無土匪可以追尋的,他實在是去追尋他那新婚妻子的愛情了。」
過了幾天,她的丈夫回來了,並且捏造了一些追尋土匪的事故,向蓮華色訴說,似乎還要他的妻子安慰他幾句才好。但是,蓮華色卻以開門見山而又寬宏大量的態度向他說道︰「你的辛苦我是知道的,但你既然有了新人,為什麼不帶回家來呢?一個人負責兩個家庭的開支,實在是很吃力的事。」
她的丈夫本還想推說沒有這樁事的,但他想起了蓮華色的賢淑,又看出她的態度是如此的懇切,所以只好承認了,並以悔罪的口吻,請蓮華色原諒,他說︰「我唯恐大小兩個太太在一起,容易發生磨擦,所以始終欺騙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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